“你的名字就在我的舌头尖上打滚……”物理教师不好意思地说着。此时,那两个女人开始指责对方身体上的缺陷——你身上生了一层讨厌的黄毛——你身子像一条光溜溜的鳗鱼——你根本辨别不清身体覆盖黄毛的女人和身体犹如鳗鱼的女人谁优谁劣。她们都将富有魅力的眼睛投向你请求公断时,你的脑袋再也撑不住,它像严霜抽打后又遭阳光暴晒的薯叶一样,垂下了。他看到了人行道上的冰糕包装纸和一块沾着干痂黑血的报纸。
“我叫马鸿星,张老师,记起来了吧?”他的一只肩膀低垂,因为提着鸡;另一只肩膀高耸,因为没提鸡。鸡的屁眼朝着天,嘴巴都朝着地。鸡嘴里控出来的涎线把水泥路面都濡湿了。
第八中学物理教师备课办公室里连篇累牍的牢骚声轰鸣起来,与他的生活发生了密切关系的两个女人摆摆手暂时告别,脑袋里基本清晰——只残留着两缕尖锐对抗的气味:殡仪馆里难以用言语表述的邪味和铁皮小屋里同样难以准确形容的香味。随着同事们牢骚声的再现,走廊里的臭味也再现了。这臭色是绿的,臭源是学生们的粪便。抬头看太阳,凝目思往事,才想起离开教学的神圣岗位不过半天(太阳悬在正南,北京时间十二点整——喇叭里说——上午最后一节课该下啦。我本来应该把粉笔头扔在粉笔盒里,拍拍手上的粉尘,用嘶哑的喉咙说:下课。班长喊:起立!五十个学生参差不齐地站起来,向我致敬——他们用伸展懒腰和被身体带动起来的书本的嚓啦声和桌椅的乒啪声向我的劳动致敬),可感觉上却已很长很长。面对着流逝了的漫长时间,他的心头浮起了一缕很难体察的淡淡忧伤。
“听说你干得很不错……”他本来想说:“听说你发了大财。”话到嘴边却改换了模样。
马鸿星换了换提鸡的手,倒退一步,将干巴精灵的身躯斜靠在路边一株碗口粗的白杨树上——树干上刷着一层白石灰——伶俐地说:“还可以。念书不中用,只好干点实惠的,俗话说:‘鸡走鸡道,狗走狗道’,爹妈没给咱做上颗大学生的脑袋,只能开个烧鸡铺混日子。”
“很好,的确也很好……”
“好不好就是这样啦!”马鸿星说,“在中学里时,老师对我够意思——考不上大学怨我不出材料——咱不能考上大学替老师增光——老师要想吃烧鸡咱半价供给——如果缺钱用,尽管说,多了拿不出,三百五百的还行。”
“不缺钱,不缺!”
“老师您别客气,师徒如父子,您别客气。”
“有事一定找你。”
“也该吃饭啦。”马鸿星抬起手腕,他的手表耀眼的明亮,“到咱的铺子里去坐坐,学生请老师喝两盅。”
“我还有急事,改日,改日……”
辞别了马鸿星,你的肚子咕噜咕噜响起来。两个女人又开始在你脑子里穿梭行走,对面挑剔。四条高级香烟变得十分沉重,怎样把它们换成钱?你方才应该向马鸿星讨点经验。你无论向谁讨经验也不能向马鸿星讨经验。下班啦,小城的人们多半骑车回家吃饭(小城不大),大街上的自行车像一股汹涌的浪潮。自行车不但占据了人行道,而且侵略了汽车道。镀镍的自行车部件都反射着阳光,形成一条银色的流水河。市长的轿车也只好忍气吞声地爬行。交警们站在路口无可奈何地抽香烟。车如潮铃声也如潮,车上七长八短的人脸上都没有明显的表情,大家都像漫无目的随车潮流动,就像后一个浪头随着前一个浪头流动。
物理教师被冲刷到建筑物的阴影里,露天的小摊上,花花绿绿的货物上落着一层明显的尘土,摊主多半都戴着金边变色镜,镜片都呈现出酱红色,镜里的眼睛都是蓝的,镜里的皮肤都是红的,摊贩的脸都是凶恶的。你看到了卖布的摊贩,看到了卖水果的摊贩,看到了卖成衣的摊贩,看到了卖眼镜的摊贩,看到了卖鞋子的摊贩……你没看到卖香烟的摊贩。
墙壁上,广告色和油漆还有彩色粉笔画着妖媚的女人(没有一个男人)举着食品和货物,对着马路上的人流微笑——你已经把长颈鹿附近的、把羊驼和野牛附近的彩色粉笔头儿吞食干净。为了满足你的欲望、为了维持你的精神,我们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到猛兽馆附近——去狼窝虎口里偷这种高级“食物”,猛兽的毒眼使我们每一个人都汗流浃背,我们握着粉笔头儿的手都被染得青红皂白如同魔爪。吃吧吃吧吃吧你这个鬼怪!你被我们感动得十分严重。你说他看到画在墙上的一个肥大女人左手高举一根焦黄的、状若大棒槌的油条,右手托着一盘金色的油煎包在微笑;肥大女人旁边有一个更加肥大的女人袒露着豪放的胸脯,啃着一只猪脚、提着一瓶冒沫的啤酒对他微笑……
肚子里的响声其实一直没有停止,物理教师感觉到了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