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物理教师说。
老头儿说:“我是李玉蝉整容师派来的。她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把一个沉甸甸的、封口处贴着透明胶纸的牛皮纸信袋拍到你的手里,老头儿便转身向大门走去。
“您不坐会儿吗?”物理教师客气着。
老头儿突然转回身来,接着你的话头说:
“坐会儿就坐会儿。”
你只好给他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在院子里。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把温暖的光辉洒在他的脸上。你看到他眯缝着眼,深深地呼吸着,宛若一只长生不死的老乌龟在吐故纳新。
这时,响起了鼠牙咬白菜的细微嘎吱声。
老头儿坐得稳妥又舒适,你站在旁边自觉多余。
后来他走了。
物理教师就先开信袋还是先窥测老鼠的问题斗争了十分钟,最后决定还是先看老鼠。他蹑手蹑脚往蜡美人的洞穴靠拢。靠近灰毯子时你听到了咚咚的心跳声。细微的嘎吱声还没有停止,这说明白耗子还在吃白菜。手触到毯子时又缩回来,缩手的同时你屈膝下跪,把脸贴在毯子下部的一个铜钱大的破洞上,单眼看到一幅美好、温存的图画。
两只白耗子对面而立,中间隔着蜡美人红光满面。白耗子长得一般大小,难分你我。你看到它们坐在各自的碟子边,尾巴往后贴在床板上。它们用两只前爪捧着白菜香油冬眠灵,愉快地吃着。怎样才能证明它们愉快呢?它们的尾巴在扭动。
如果就是这样吃,算什么美好图画?它们每吃三口白菜(已重复十几次,绝非偶然),就彼此点头致意,狭长的小脸上,那鲜红的小眼珠像钻石一样,打出一道道艳丽的光束。点头致意后,同时起跳,越过蜡美人的脸,变换了位置,再吃,跟没交换位置前一模一样。
交换位置三次后,它们就并肩站在蜡美人的肩头上,齐声呼叫着:喳!喳!喳!——喳!喳!喳!——它们喊着口号,做人立状,迈着幼稚可笑的正步,走过肋条,跨过贴在肋条上的乳房……一直走到脚尖。白耗子像走在供儿童玩耍的跷跷板上,随着它们的前行,蜡美人的两条腿也随着跷起,那两只解放脚像两枚地空导弹成四十五度角指着墙壁。
你期望看到的是白耗子安眠,实际看到的却是白耗子跑操。
失望迫使他站起来,眼睛自然也就离开了灰毯子上的洞口。毯子挡住了耗子们天真的游戏。你这时感到费这么多工夫替耗子配制两碟子食物是愚蠢的举动。你走到院子里,打开了那沉甸甸的信袋。
信袋里装着一百元人民币(全是一元面值)和一张“美丽世界”的公用信笺。信笺上写着几十个潦草的字。她会写字?她是什么文化程度?在哪个学校里学会了写字?这些古老的问题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信笺上的字传递了大致如下的信息:她到了殡仪馆,才想起做买卖要有本钱。她正被一件麻烦事纠缠着,脱不开身,便托人捎来一百元。她要张克服畏难情绪,不要怕失败,不要怕蚀本,俗话说,“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
人民币和信产生了很大的力量,它们把张赤球推出了大门。
他出了家门,像初次行窃的见习小偷一样,感到仿佛置身于几十架摄影机明亮的独眼下,举手投足都发生障碍。
叙述者很早前就说过:只要拿到钱,出了家门,往东一拐跳过那条长年积存着臭水的蚊蝇沟,长年孳生着蚊蝇的臭水沟,沟里气味肥沃,沟畔青草繁茂,红花真美丽……不要走那道材料已腐朽的小木桥,要跳过沟去,七拐八拐,就到达了一个出售烟酒糖茶醋蒜酱油之类杂品的个体小卖部。
沟畔的红花跟想象中的红花一样鲜艳,它们的美丽有些过分,美丽得像生了病。物理教师不是植物学家,但也草草认识几种植物。那怒放着红花、茎秆高过人头、叶子大若蒲扇、红花一穗穗垂下,那么粗那么壮显得沉甸甸的,富有肉体感觉,那茎秆嫩黄,生着标志着生机蓬勃的白色毛毛,叶子厚墩墩的,蓝色天鹅绒一般,从上到下,几十片对称生着的叶都无衰老征兆的……都是些什么植物呢?
适才他只是假定了几十只摄影机的黑洞洞的独眼包围着自己。现在却当真出现了七架摄影机,由七个记者扛着,从不同的角度拍摄着这一片生长在臭水沟里的美丽的花草。臭水沟里的气味令物理教师很自然地联想到距此不远的第八中学教学大楼里的气味。
叙述者联想:幸好摄影机是摄不出气味的。他们拍摄的成果将变成图像显示在千家万户的电视屏幕上或者变成照片复印到画报的封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