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熟练地往我眼前的杯子里倒着啤酒,他说我告诉你,倒啤酒需要卑鄙(杯壁)下流,否则就会泡沫溢出。这种说法我听了差不多八千次,他还拿来卖弄,简直就像在孔夫子门前念三字经一样地浮浅。我掩饰着对他的厌恶,端起杯子说:来,老同学,干杯!他说,好吧,干杯,咱哥俩多年不见,今日要喝个痛快,一醉方休!我一听他要喝个一醉方休心里就乱打鼓,我早就听说这个小子喝醉了不照套,如果他喝醉了,我想赶快把他打发走的计划十有八九要落空,于是我就赶快改口说:别干杯别干杯,能喝多少喝多少,喝醉了伤身体。他好奇地看着我,说:哥们,我走南闯北,从南京到北京,从国外到国内,从没听人说过喝多了啤酒还会伤身体,啤酒是什么?液体面包,跟咱们老家的大馒头是一样的,怎么可能伤身体?你这纯粹是谬论,无非是怕花钱,其实喝几壶啤酒又能花你多少钱?你即便让我放开了肚皮喝,喝到了嗓子眼顶多也就喝十来瓶,没有多少钱嘛,这点钱对你来说,不过是九牛身上的一根毛!来吧,干杯,你不干你就是嫌贫爱富,你就是为富不仁,你就是忘了家乡父老,你就是杀妻灭口的陈世美,你就是腐化变质的刘介梅!我问:陈世美我知道,但刘介梅是谁?他猛地一拍桌子,说:看看,看看,我说对了吧?你竟然连刘介梅是谁都不知道了,可见问题已经很严重了!他刚要给我说刘介梅的事,一个苍蝇飞到他的鼻孔里:阿——阿——嚏!打完了喷嚏他就把刘介梅忘了。
他把连在一起的一次性筷子一劈两半,对我说:吃吧吃吧,别客气,这样的小饭馆虽没有鱼翅燕窝,但小菜还是有特点的。老夫老妻开的饭馆,一般的不会出问题,虎老了不吃人,人老了不害人,如果是一对年轻夫妻开的饭馆,我告你说千万不要进去,千万千万,如果你非要进去,就要做好站着进去躺着出来的准备。北京是首都,可能好点,到了咱们老家那地方和除了北京之外的其他地方,大部分年轻夫妻开的饭馆,三分之一像日本鬼子的七三一部队,三分之一像孙二娘的馒头铺,三分之一像咱们县的城关卫生院,里边都是死啦死啦的干活。你知道咱们县的城关医院吗?就在县政府大楼前边那条大街上,是一栋红色的、四四方方的大楼,远看好像一块巨大的鲨鱼肉。里边那些当医生的,当护士的,大多数都是鸡巴毛上的虱子,根子又粗又硬,最有名的外科大夫赵三瓶——现在已经提拔成副院长了——是县委书记的小舅子,虽然是副院长,但说话比院长还要硬气,院长完全看他的眼色行事。此人五大三粗,胡子连着胸毛,胸毛连着鸟毛,鸟毛连着腿毛,这家伙浑身是毛,但就是头上不长毛,他是该长毛的地方不长毛,不该长毛的地方乱长毛。这家伙演土匪不用化妆,演鲁智深也不用化妆,演杀猪的也不用化妆。这家伙原本是咱们向阳公社兽医站的兽医,最拿手的好戏是阉小猪。说起来你肯定还记得他,记起来了吧?对,就是他,咱们在农业中学读书时,开门办学,请他教过我们阉小猪。改革开放之后,他姐夫不拘一格降人才,把他提拔到城关医院当了外科主治大夫!他是个贼大胆,其实他没进城关医院之前,就开始给人做手术。他给人做的第一例手术是给他爹切割阑尾,连麻药也不打,用棍子打晕了,家里没有碘酒,用了点白酒消消毒,就用那把阉小猪的刀子,把他爹的阑尾切了。为了防止他爹苏醒过来跑了,他把他爹用绳子绑在了一条杀猪的板凳上,还用黑布蒙了眼,用白布勒了嘴。有人从窗外看到过这个情景,还以为是给他爹上老虎凳呢!他爹好了以后,拍着肚皮上的刀口,到处给儿子做广告。这小子给自己的爹成功地做了手术,如梦初醒,说弄了半天,给人切阑尾比阉小猪还容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当人人尊敬的人大夫,反而要当遭人嗤笑的猪医生呢?找姐夫去,改行。他姐夫毕竟是高级干部,觉悟高,有政策观念,说小孩他舅你尽管给老头子成功地切除了阑尾,但要到医院当外科大夫,必须上学进修,取得医生资格,否则我要跟着你犯错误,我犯了错误你也跟着完蛋。他说,好吧,姐夫,我听您的。他进了一个外科大夫进修班学习了半年,得了一个研究生文凭,还得了一个硕士学位,然后就理直气壮地进了城关医院当了大夫。自从他进了城关医院当了外科大夫,城关医院的病人活着出来的不多。县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说,咱们县如果有十个赵三瓶这样的外科大夫,人口肯定负增长,根本就不必再搞什么计划生育了。城关医院不止一个赵三瓶杀人不眨眼,还有几个胆大包天的野护士。最著名的野护士牛小草是副县长的妹妹,医生让她给一个小孩子输液,她愣给人家输进去一瓶子酒精。病人家属去找她,说:护士……她一听人家叫她护士就发火,城关医院的人爱面子,连那些负责挂号的、烧水的、收钱的、扫地的,这么说吧,进了城关医院,你只要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必须叫大夫,否则就不理你。牛小草怎么能容忍病人家属叫她护士?她打着毛衣翻着白眼装聋。病人家属被孩子的情况吓急了,忘了这医院的规矩,还是一个劲地叫护士。最后,连牛小草也烦了,不得不自己正名,说:告诉你们,不要叫护士,叫大夫,叫大夫,明白吗?病人家属这才恍然大悟,连忙说:大夫,大夫,俺那个孩子怎么发了红了呢?牛小草说:发红不就是好了吗?病人家属说:不是个正经红法,求您去看看吧……牛小草嘟哝着,你们这些农民,真是事多。到了病房一看,那个小孩子红得像一根胡萝卜,不但发红,还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牛小草纳闷地问:咦,怎么会这样呢?突然她笑了,说:嗨,你看我,忙糊涂了,把酒精当成盐水了。病人家属说:怎么办?牛小草说:没事,酒精消毒,你们的孩子全身的病毒这一次全部杀死了,我肯定地、负责任地说,他这辈子不会生病了,你们赶快到收费处交酒精的钱吧!……
我打断他的话,说伙计咱们不说这些吓人的话好吗?咱们说点愉快的话好不好?他皱着眉头说,嗨,满肚子都是苦水啊,哪里去找愉快的话?我说那就什么也不说了,喝酒,吃菜!他夹起一块猪皮冻,哧溜一下子吞了下去,然后又夹了一块,然后又是一块。他说这皮冻还行,很有咬头,但味道有点怪,很可能是加了水胶,咱们那地方的小饭馆里做猪皮冻百分之九十地要加水胶。我说,行了,伙计,咱们俩都是地瓜面的肚子,的确良的裤子,没那么多的讲究。他说,对,你说的很对,人不能忘本,树不能忘根。不过,现在地瓜面已经是很高级的食品了,现在地瓜比苹果还要贵,地瓜面比富强粉还要贵。的确良现在不值钱了,但要倒回去三十年,谁能穿上条的确良裤子那还得了吗?倒回去三十年,别说的确良裤子,就是混纺的人造棉裤子,穿到腿上就像粉皮一样滴里嘟噜的那种,也像老虎皮一样珍贵。他说,你大概还没忘记吧?你第一次到你老婆家去认门,就借了我那条黑色的人造棉裤子。你小子抽烟时还把我的裤子烧了一个窟窿。我说:有这种事?我怎么不记得了?他说,这种事你当然不会记得了,你不记得我记得。你把我的裤子烧坏,自己不敢来还,让你姐姐来还,你姐姐说了一大堆赔不是的话,还送给我家三个鸡蛋。说句不客气的话,如果当初没有我那条人造棉裤子,你老婆肯定不会看中了你,即便你老婆看中了你,你丈母娘也看不中你,俗话说得好,“人靠衣服马靠鞍”嘛!我听人家说过,你从你丈母娘家出来后,你丈母娘就跑到大街上去宣传:俺家那位没过门的女婿,穿着一条人造棉的黑裤子,走起路来,简直是飘飘如仙!——就凭着当年我借给你裤子成就了你的金玉姻缘,他说,让你请我吃一桌生猛海鲜也不为过。我说你就闭着眼瞎编吧,但要我请你吃生猛海鲜那是不可能的。他说,看把你吓得那个小样!你请我去吃我也不会去,你们这些小鸡巴官,贪点小污受点小贿,提心吊胆的怪不容易,我怎么忍心吃你的生猛海鲜?我早就告诉过你,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你也能算上个县级干部?还正县级呢,看看你这副熊样子,连个正乡级都不如,咱们乡那个党委书记,坐着奥迪,手持大哥大,老家一个老婆,县城里一个老婆,在乡里还和妇女主任睡一个被窝子。重婚?我说你怎么这样弱智呢?老家的老婆是离婚不离家,乡里的老婆是睡觉不结婚,人家根本就不会干犯法的事。抽烟靠送喝酒靠贡自己的工资基本不用自己的老婆基本不动,三年乡镇长,十万雪花银,你还在这里混个什么劲?我要是你,早就回去了。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你如果真回去了,别说乡镇长轮不到你当,连个村支部书记也轮不到你的头上。往最好里说,能把你安排到文化局当个副局长,那你也要准备好两万元送给县委书记的老婆(咱县的书记的老婆做了一次人工流产手术就收了八十万元的红包,她每年人流二次),否则,顶多把你安排到一个即将破产的厂子里当个工会副主席。咱们县里那家欠了银行二亿八千万元贷款、与安哥拉合资的长毛兔皮加工厂,光部队转业下来的团级干部就安排了四个,三个正团级当了工会副主席,一个副团级当了收发室主任兼保安队队长,这人在部队时是训练标兵,最擅长的是射击投弹拼刺刀,现在打的都是电子仗,连敌人的影子还没见到战争就已经结束了,所以他空有一身硬功夫也被淘汰了。他对收收发发不感兴趣,这是退休老头子干的活儿,他的兴趣在保安队上。他用百分之一的精力抓收发工作,用百分之九十九的精力训练保安队。他自己动手,做了二十多杆木枪,发给那些小伙子每人一杆,然后带着他们在厂办大楼前摸爬滚打。死气沉沉的中外合资长毛兔子加工厂顿时变得生气蓬勃,好像蝎子窝里捅了一棍。那些穿着黑制服的小保安们手持木枪,对着办公楼前的一排稻草人,一个个吹胡子瞪眼,咧开嗓子吼叫:杀——杀——杀——!那个副团长站在一边,军装严整,只是缺了帽徽和领章,活像一个黑金刚,这样的人放在抗日战争年代,稍一努力就是个特等英模,他这人真是生不逢时啊!他站在耀眼的阳光下,冰冷的目光从他的帽檐下射出来,生铁丸子般的口令从他的口里喷出来:兔子——刺!兔子——刺!他的口令把那些厂里的闲官和过往的行人弄得莫名其妙,都说这个团副怎么张口就骂人呢?就算是兔子皮加工厂,与兔子靠得近,也不能让“兔子——刺”啊?一个小保安从队列里走出来,把木枪一扔,说:队长,俺不干了,跟着你干挣不到多少钱,累得贼死,衣服没有干的时候,还被您当兔子骂来骂去。团副怒吼着:把枪捡起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扔掉武器。小保安被团副的气势给威住了,低声嘟哝着说:捡起来就捡起来,发那么大的火干什么?团副大声说:你们都给我好好听着,不是“兔子——刺”是“突刺——刺”!保安们松了一口气,说:原来不是“兔子刺”,那我们就放心了。在敞亮的大办公室里看景的干部们也松了一口气,说:啊,原来是“突刺刺”,不是“兔子刺”,这样我们就放心了!你知道这个团副是谁?他就是我老婆的舅舅,我老婆的舅舅就是我的舅舅,你说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