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看看我,我看看马可,我感到这事情似曾相识,但我不知道见多识广的马可怎么想。老太太摇摇头,说,看样子你们不感兴趣,没关系,别勉强,我们不会强逼着你们接受,婚姻自主,恋爱自由,别看我们年纪很大,但我们对现在的事情很了解,我们的头脑一点也不僵化,我们知道现在赚钱的门路很多,稍有点本事的人,谁也不会开个饺子馆。你们化装成叫花子去要钱,也比包饺子赚钱多;你们化装成和尚去化缘,也比包饺子挣钱多;如果你们能当个小官,更没有必要开饺子馆。她长叹一声,说,老头子,点火把它烧了吧!老头子用悲伤的眼神看了我们一眼,从怀里摸出火柴,想划着火,但火柴受了潮,一根接一根地划,总也划不着。终于划着了,小小的黄色火苗子触到了那本秘籍的边缘,眼见着就要燃烧起来了。这时,不知是什么念头鼓舞着我从座位上蹦起来,将那本发黄的秘籍从老太太手里夺了出来。几乎是与此同时,马可扑跪在了老太太面前,磕了一个响头,说:师傅师母,请受弟子一拜!
我把秘籍还给老太太,老太太把秘籍递给老头,腾出手把马可拉起来。她说,孩子,起来,坐下,听我给你讲讲这本秘籍的来历。她说这本秘籍是一个宫里的太监传出来的,那个太监是御膳房的,因为失手打破了皇帝的玻璃碗,自知死罪难免,趁夜从阴沟钻了出来。那时我们俩还没开饺子馆,我们做豆腐谋生。太监溜到我们家,跪下求我们救他一命。他是我们老家人,说起来还有点瓜蔓亲戚,就决定冒着杀头的罪救他。我们用胶水给他粘上了假胡子,给他换上了一套破衣服,给了他一副卖豆腐的挑子,还灌了他一大碗辣椒水弄哑了他的嗓子。他很感动,从怀里摸出了这本秘籍,说,大哥大嫂,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本秘籍上记载着御膳房饺子的三十八种配方,对你们也许有用,也许没用,如果有用,过几年你们就开家饺子馆吧,如果没用,就放到锅灶里烧了算了。我们怎么好意思要他的东西?劝他自己带回去。他说即便能安全出逃,也不会开饺子馆,找个地方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吧。说完了秘籍的来历,老头说:青年,你们吃吧,吃完了饺子就走,不要管我们,我们俩练过气功,坐化后尸身不会腐烂,到时候就会有人给我们收尸,你们千万别来掺和。他把秘籍扔在了我们面前,态度极其轻率,简直就像扔一只破袜子。然后他们就相伴进了内室。
我从桌子上捡起那本秘籍,小心翼翼地翻看着。纸叶间粘连得很严重,好像一摞放在汤里浸泡后又晒干了的饼。我看到那些发了霉的纸上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好像老道士的符咒。我基本上认为这对老夫妻是在故弄玄虚,现在故弄玄虚的人越来越多,经常有人说自己发现了什么秘籍或是什么古典,其目的多数是为了骗财。我当然不会把我的真实想法说出来,我想就让马可这个糊涂虫怀着梦想离开吧,一个怀揣秘籍的人最想的大概就是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仔细地欣赏宝贝。我把秘籍递给马可,伪装出一脸神圣,说你好好收起来吧,他大咧咧地说,拌饺子馅的书也算秘籍,那这个世界上秘籍就太多了。我说据我看来这绝对不是一本拌饺子馅的书,很可能是藏宝图之类的,你还是拿回去好好研究吧。他说,我拿着没用,你知道我文化水平不高,我知道你文化水平很高,所以还是你拿着吧,你研究出什么成果,发了大财,分给我几个花花就行了。我说那可不行,你可是给人家磕了响头认了师傅的,你如果不接受,于情于理都不合。他说,如果真是什么好东西,你能舍得给我?你那点小心眼子如何能蒙了我?你以为我只是在这里低着头吃饺子?其实我一直用眼睛的余光在观察你的脸色,你嘴唇边上的那两道斜纹把你心里的想法全都告诉了我。你们城里人全都是小聪明,你们精明的不聪明,聪明的不高明,高明的不英明,英明的不圣明,圣明的不会装糊涂,而我们全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现在许多大人物喜欢在墙上挂一副郑板桥的字画:难得糊涂。你原本就是个糊涂虫,还怎么个糊涂法?我的祖上在潍县开过狗肉馆子,郑板桥在那里当县令时,用不了三天就要到我家的狗肉馆子里去吃一次狗肉,到了寒冬腊月下雪天,交通不便,他几乎就把我家的狗肉馆子当成了他的家,他一边吃狗肉喝黄酒,一边画画写字。他那笔歪三扭四的怪字,就是在我们家的狗肉馆子里发明出来的。他原来最不会画的就是竹子,他尤其画不好竹叶,他后来学会了画竹子并且成了画竹名家,也是在我家狗肉铺子里学会的。那是个小雪过后的早晨,我家的几只鸡在狗肉店院子里散步,鸡的脚印清晰地印在雪地上。郑板桥正好为画不好竹叶烦恼,到院子里转圈圈,看到那些散步的鸡留在雪地上的脚印,突然心有所悟,蹲在地上,认真观看,然后他就跑回屋子,找到我祖上的小老婆,让她吩咐伙计,赶紧帮他抓只鸡。伙计抓来了鸡,郑板桥将鸡爪子按在砚台上,然后让那鸡在铺开的宣纸上乱跑,他画了些竹节将那些鸡爪印连结起来,一副既栩栩如生又抽象写意的墨竹就这样产生了。从此郑板桥就成了画竹的名家。他为此还写了一首诗: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突然打破闷葫芦,全赖雪地一群鸡。我的老老老老爷爷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老婆在狗肉馆子里当垆卖酒,把锅卖肉,与郑板桥眉来眼去,最终发展成了男女关系,店里的伙计全知道,就瞒着我老老老老爷爷一个人。后来我这个老老老老小奶奶生了一个男孩,越长越像郑板桥,有人在我的老老老老爷爷面前说三道四,我的老老老老爷爷就说:糊涂事糊涂了吧!郑板桥听了我的老老老老爷爷的话,感叹不已,当下就挥笔写了“难得糊涂”四个大字,让人做成了金字匾额,送到我家狗肉馆子挂起来。这件事我一直没对任何人说过,因为我们这一支就是老老老老小奶奶与郑板桥生那个男孩的后代,所以我其实是郑板桥的第十代孙,我们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名人苗裔,你别看我衣衫褴褛,但我们祖上曾经富过,你别看我胸无点墨,但我们祖上学富五车,我们祖上是康熙举人,乾隆进士,你不要拿着豆包不当干粮。
我说我原来就没把你不当干粮,现在我知道了您是郑板桥先生的第十代孙后就更不敢把您不当干粮了,而且您也不是豆包,您最起码是馒头,或者是大饼,很可能还是压缩饼干,吃一块三天不饿。你既然不要这本秘籍,那我可就收起来了。他说别别别,伙计,既然是我磕了头认了师傅,这东西自然是我的,是我的就是我的,你收留就是不对的。我将那个破本子放在他的手里,说,收好了,别让什么武林高手抢了去,抢了秘籍去事小,抢了你的小命去我会很难过的。他眼圈红红地说,我死了你会替我难过?真的吗?你不是骗我吧?但是你为什么会为了我的死难过呢?人们会为了一只小狗小猫的死而难过,但绝不会为了一个人的死难过,除非这个人是他的亲人,是他的亲人也不一定难过,你可能不知道,最近几年内,咱们那里,连续发生了许多起杀人案件,有儿子杀了爹娘的,有爹娘杀了儿子的,有妻子杀了丈夫的,有丈夫杀了妻子的,有哥哥杀了弟弟的,也有弟弟杀了哥哥的,有姐夫杀了小舅子的,也有小舅子杀了姐夫的,杀红了眼了,杀乱了套了。你可不要以为这些杀人的和被杀的都是愚昧无知的农民,恰好相反,杀人的和被杀的百分之九十九的都是县里和市里的干部,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互相残杀吗?你想象不出来,我敢用我的脑袋打赌,你如果能想象出来我就把这颗脑袋割给你,你愿意把它当猪头煮着吃了可以,把它当尿壶可以,把它当成一个球在地上踢来踢去也可以。我说你就别卖关子了,我想象不出来,即便我能想象出来,难道我能忍心割你的头?所以你还是把谜底告诉我算了。他说,好吧,我告诉你,但你不要对别人说,对你老婆也别说,有多少英雄好汉,就因为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老婆,结果遭到了杀身之祸。你听说过刘黑虎的故事吧?看你这副傻呆呆的样子我就知道你没听过刘黑虎的故事,那么就让我先把刘黑虎的故事讲给你听听,也算是我把秘密告诉你之前对你进行一次保密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