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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6  ★★★收藏章节〗〖手机版

模仿着国民党中央电台女播音员的娇嗲腔调,钢板刻印员王东风又把男子成年组万米比赛即将开始的消息广播了三遍。广播刚完,担任发令员的总务主任钱满囤就大叫了一声,嗨!一声嗨吓了众人一跳。接着他吹了一声哨子,大声问:运动员齐了没有?站在起跑线上抻胳膊拉腿的运动员们都停止了活动,眼巴巴地望着钱满囤,等待着他的点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正好,你们大家都站好了,听我把比赛中要注意的事项再对你们宣布一下,他说,比赛过程中不得随意离开跑道,如果确有特殊情况,譬[pì]如大小便什么的,那也要得到裁判员的批准,方能离开跑道……

钱满囤这个人,被我们大羊栏小学的学生恨之入骨。我们学校掀起的捡鸡屎运动就是他的倡议。他不知从什么报纸上看到,说鸡屎里富含着氮、磷、钾,维生素,还有多种矿物质,因此鸡屎不但是天下最好的肥料,而且还是天下最好的饲料。他说如果有足够多的鸡屎,完全可以从鸡屎里提炼出黄金,或是提炼出那种让法国的居里夫人闻名天下的镭,当然也可以提炼出制造原子弹的铀。他还说,国外流行一种价格昂贵的全营养面包,里边就添加了鸡屎里提炼出来的精华。经他这样一鼓吹,没有主心骨的傀儡校长就下了命令,在我们学校开展了捡鸡屎的运动。钱满囤说他已经跟县养猪场联系好了,我们有多少鸡屎,他们要多少鸡屎。老钱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说,猪场做了实验,说那些猪吃起鸡屎来就像小学生吃水饺似的。吃一斤鸡屎,长半斤猪肉,所以捡一斤鸡屎,就等于给国家生产了半斤猪肉。而且猪屎还可以喂鸡,鸡屎又回去喂猪,如此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这就叫鸡屎猪屎大循环。校长给各年级下了指标,年级给各班分了任务。班主任又把任务分解到各个学习小组,小组又把任务分配给每个学生。当时我在三年级二班四组学习,分配到我名下的任务是在一个月内,必须交给学校鸡屎三十斤。一天平均一斤鸡屎,按说这任务也不能算艰巨,但真要捡起来,才感到困难重重。如果是我们全校只有我一个人捡鸡屎,别说每天捡一斤,就是每天捡五斤,也算不了什么难事,问题是我们全校的几百个学生一齐去捡,老师也跟着捡,全村就养了那么有数的几只鸡,哪里有那么多鸡屎?有人说了,为什么不到邻村去捡?我们大羊栏小学是中心学校,邻村的孩子也在我们学校上学。何况学生抢鸡屎,谣言马上就制造出来,说是国家收购鸡屎出口,一斤鸡屎能换回来十斤大米,于是老百姓就跟我们抢鸡屎。朱老师设计了捡鸡屎的专用叉子和盛鸡屎的专用小桶,让我们自己回去仿造,自己仿造不了就让家长仿造。那些日子里,我们周围十几个村子里的大街小巷里,时时都能见到一手拿叉一手提桶的小学生。家里的鸡屎、鸡窝里的鸡屎当然早就捡尽了。我们把那些不拉屎的鸡撵得跳墙上树,如果有只鸡开恩拉一泡屎,保准有一窝小学生往上冲。为了一泡鸡屎,经常发生激烈的冲突,打破脑袋的事情也发生过好几起。刚开始我们还用朱老师设计、我们家长仿造的鸡屎叉子文质彬彬地捡,后来,干脆就用手去抓,也只有用上了手,你才有可能把一泡热鸡屎抢到。可恨的是在那些日子里,几乎所有的鸡都拉一种又臭又黏的酱稀屎,好像是成心跟我们做对头。我为此恨恨地骂鸡,我娘说,你还好意思骂鸡,鸡为什么拉肚子?都是被你们这些小坏蛋给撵的!我们家那两只老母鸡原本是每天下一个蛋,自从我们学校开展捡鸡屎运动后,它们就只拉稀屎不下蛋了。村子里那些养着老母鸡的女人,恨不得剥了我们钱主任的皮。我们根本完成不了学校下达的鸡屎指标,完成不了就挨训。为了不挨训,我们就想办法弄虚作假,譬如往鸡屎里掺狗屎、掺猪屎啦,但每次都被钱满囤揭穿。钱满囤提着一杆公平秤,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前,脸如铁饼子,目如秤钩子,等待着我们,就像我们在阶级教育展览馆里看到的那些画出来的收租子的老地主。我们提着鸡屎桶,排着队过秤。排队时我们大多数双腿发抖。他接过我的鸡屎桶,先是狠狠地盯我一眼,问:掺假没有!?我说:没……没掺……他轻蔑地看俺一眼,说:没掺?!然后他就把鸡屎桶放到鼻子下边一嗅。还敢撒谎!张老师!他大声喊叫着我的班主任,我的班主任张老师就站在旁边,慌忙点头。他这桶里,三分之二的都是狗屎!然后他就把我的鸡屎桶扔到我的班主任老师眼前。我的班主任老师毫不客气地拧着我的耳朵把我从队列里拖出来,让我到校长办公室窗前罚站,一罚就是一上午。钱主任指着我大发脾气:你们看看他这样子!从小就弄虚作假,欺骗老师,品质恶劣,长大还不知道会坏成个什么样子!我羞愧地低垂着发育不良的脑袋,下巴紧抵住胸脯,眼泪滴到脚背子上。哭也没用!接下来,他又抓出了几十个在鸡屎里掺假的,让他们与我一起罚站,这样我的心里就好受多了。我孬好还掺了狗屎,方学军干脆在鸡屎里掺上了黑石头子儿。方学军家是老贫农兼烈军属,钱满囤不敢对他进行人身攻击,只让他到窗前罚站。方学军根红苗正,大伯抗美援朝时壮烈牺牲,爹是村里的贫农主任,哥是海军陆战队,罚他的站?罚我的站?!他把那个鸡屎桶猛地砸在校长办公室的窗子上,破口大骂,钱满囤我操你老祖宗!我要到中央告你个狗日的!钱满囤当时就愣了,半天没回过神来。等他回过神来,我们早就扔掉鸡屎桶,跟着方学军跑了。我们说,天天捡鸡屎,这学,孙子才上呢!由于方学军的革命行动,钱满囤的鸡屎运动可耻地结束了。就是这样,校长办公室外,也积攒了一大堆鸡屎。天很快就热了,鸡屎堆在那里发了酵,发出了一种比牛屎臭得多的气味,招引来成群结队的苍蝇。校长催老钱跟县养猪场联系,赶快把鸡屎卖了,原说是两毛钱一斤,可以卖不少钱呢。但人家养猪场说,根本就没听说过用鸡屎喂猪这回事。于是老钱就成了众矢之的。后来,我们村把鸡屎拉到地里当了肥料。事后老钱不服气,说,就算鸡屎不能喂猪,完全可以用来养蚯蚓,然后再把蚯蚓制造成中药或是高蛋白食品,拉到田里当肥料,实在是可惜了。

老钱穿着一件磨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胸兜里插着三支钢笔,脖子上挂着一个铁哨子,手里举着一把亮晶晶的双响发令枪,眼睛紧盯着手腕上的瑞士产梅花牌日历手表。那时候这样一块手表可是不得了,把我们村的牛全卖了也不值这块表钱。这块表是右派乒乓球运动员汤国华的,他是归国华侨,他叔叔是印度尼西亚的橡胶大王,梅花手表就是他叔叔送给他的。他能把自己的梅花表无偿地借给运动会使用,说明这个人有相当高的思想觉悟,一般人做不到这一点。老钱夸张地举起胳膊,因为手表的分量和价值,他的胳膊显得僵硬。他的眼睛紧盯着飞快转动的红头秒针,脸上的表情严肃得让人不敢喘气。距离预定的比赛时间还缺两分钟时,他用洪亮的嗓门高声喊道:各就各位——预备——啪啪!两声枪响,枪口冒出一缕淡淡的青烟,三个掐秒表的计时员在枪口冒出青烟那一霎,按下了秒表的机关,比赛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