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篮球场上,右派队的教练员叫了暂停,县教工联队的也跟着暂停。两个队的队员都围拢在自家的教练周围,听面授机宜。我们离着比较远,只能看到教练员挥舞的双臂,但听不清楚他说些什么。嘿嘿劈开腿站在车辕上,拿着牲口撒气,一鞭紧追着一鞭,抽着那两匹倒霉的马,鞭声清脆,就像放枪似的。正好大队长从这里路过,看到嘿嘿打马,便上前问:嘿嘿,你打它们干什么?嘿嘿打红了眼,抬手就给了大队长一鞭,啪!大队长脖子上顿时就鼓起了一道血红。大队长崔团,复员军人,自己说参加过广西十万大山的剿匪,智擒了女匪首,但随即就中了女匪首的美人计,又把她给放了。这就犯了大错误,差点让连长给毙了,只是因为他战功太多,才留了一条小命。这都是他自己咧咧的,可以信也可以不信。如果不是那个女匪首,我早就提拔大了,还用得着跟你们这些个乡孙在一起生气?这是崔团经常说的话。他的历史也许是自己虚构的,但他在现实生活中的表现却是我们有目共睹的。这人脾气暴躁,雷管似的。我亲眼看到他提着一杆鸟枪追赶老婆,原因是老婆在他吃饭时放了一个屁。他老婆跑不动了,就往一棵大杨树上爬。他追到树下,举起鸟枪,瞄准老婆的屁股,呼嗵就是一枪。嘿嘿不知死活的个鬼,竟敢打了崔团一鞭,真是老鼠舔弄猫腚眼,大了胆了。路边发生了这样的事,所有的体育比赛都丧失了吸引力,人们一窝蜂拥过去,想看一场大热闹。但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平日里性如烈火的崔团,竟然像一个逆来顺受的四类分子似的,摸着脖子上的鞭痕,嘴里低声嘟哝着,灰溜溜地走了,连句倒了架子不沾肉的硬话都没说。这让我们大失了所望,目送了崔团一段,看了站在车辕上像骄傲的大公鸡一样的嘿嘿几眼,便无趣地相跟着,回到操场边,继续观看比赛。
当李铁带着他的、其实也不是他的队伍断断续续地转过来时,一个计时员举着一页小黑板冲上跑道。黑板上用白粉笔写着“15圈6000米”。李铁眼睛凸出,喘气粗重,像一个神经病人,直对着小黑板冲过去,计时员提着黑板慌忙逃离。他站在跑道边上,对依次跑过来的运动员说着:6000米了,6000米了!运动员们有的歪头看看黑板,脸上闪过一种慌乱的神气。有的却根本不看,好像黑板上的数字与自己毫无关系。懂行的右派看客在旁边议论道:到了运动极限了,这是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最艰苦的时刻,熬过这时刻就好了,熬过这一段就看得见胜利的曙光了。但立即就有我们村的小铁嘴跳出来反驳右派言论:什么“运动极限”?这就跟挨饿一样,一天不吃饿得慌,两天不吃饿得狂,三天不吃哭亲娘,五天六天不吃,肚子里反而胀得难受了。你们看,张家驹有运动极限吗?张家驹跑法依旧,黑脸上干巴巴的,连一颗汗星儿都没有。有人说,一万米,对人家老张来说,那才叫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盘儿!人家老张拉着慈禧太后从颐和园跑到天安门,一天跑四个来回!一万米算什么嘛!你们看,朱老师到了运动极限了吗?朱老师也还是那样,像我家的大白鹅,一步一探头,跑到我们身边时从不忘记跟我们打个招呼,不说话也要点点头,不点头也要笑一笑。刚受过众人赞赏的桑林从怀里摸出一个黄芽红皮大萝卜,问道:老朱爷们,吃吗?朱老师摆摆手,笑道:爷们,孝顺老子也得选个时候!然后他就一蹿一蹿地跑过去了。从后边看,他的腿是被他那颗大头带动着跑。我们追着他的屁股喊:朱老师,加加油,追上去!有人说,不到时候,到了时候他会追上去的,万米长跑,最重要的是气息,老朱气息好。什么呀,那不叫气息,那叫肺活量!朱老师的肺活量,是我们亲眼见识过的。
夏天的中午,朱老师带着我们到河里去洗澡,当然说去游泳也可以。我们习惯把游泳说成洗澡,几十年如一日。只是在那些右派们来了后,游泳才进入我们的语言。我们到了河边,全都脱得一丝不挂,把身上那条唯一的裤头挂在河边的红柳棵子上。河里水浅,只有石桥底下水深。那儿不但水深,而且由于桥面的遮盖水还特别凉,所以我们一下河就往石桥下面跑。朱老师在我们身后大喊:回来回来!不许光屁股下河!石桥那儿,早有一群右派在,游——泳!有男右派,有女右派。女人下河,五谷不结,这是我爹他们的说法。我爹他们的说法只对我娘她们这些女人有约束力,对人家那些女右派一点用也不管。人家尽管是右派,但大家都清楚,右派也比农民高级,什么贫下中农也是领导阶级呀,那都是人家哄着咱们玩的,如果拿着这话当真,那你就等着遭罪吧!右派不种地,照样有饭吃;贫下中农不种地,饿死也没有哭儿的。你贫下中农再高级,不信去黏黏蒋桂英她们,人家连毛也不会让你摸一根!右派们在桥下戏水,男的穿着裤头,女的穿着的也算裤头吧,不过她们的裤头比男人的裤头长得多,我们给她们的裤头起了一个很文雅的名字:连奶裤头。我们也终于明白了洗澡和游泳的区别。我们下河,一丝不挂,所以我们是洗澡;右派下河,穿着裤头和连奶裤头,所以他们是游泳。其实我们和右派在河里干的事情基本上没有区别。我们在河里一个劲地打扑通,扑通够了就跑到河滩上去,往自己身上抹泥巴。他们在河里也是一个劲地打扑通,扑通够了就站在桥墩旁边往身上抹胰子。这样一比较,我看他们更像洗澡而我们更像,游——泳。
游泳啊,游——泳!我们根本不听朱老师招呼,狂呼乱叫着,光着屁股冲向石桥下面。朱老师无奈,穿着大裤头子跟在我们后边,像我家那只大白鹅下了河。朱老师擅长仰泳,他躺在水面上,头翘起来,脚翘起来,中间看不见,身体一动也不动,就像几块软木,黑色的,朝着石桥下漂来。我们刚开始光着屁股往石桥下冲锋时,那几个风流女右派吓得哇哇叫,有的还把身体藏在水里,搂着桥墩,只露着鼻子和眼睛,像一些胆怯的小姑娘。但很快她们就发现我们这些农村孩子比较弱智,光着屁股在她们身边钻来钻去对她们也构不成什么威胁,于是她们就放松了身心,该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了。这么些男孩子里有没有个别的早熟的小流氓,看到那些漂亮女子想入非非一点,我看也不能说没有。譬[pì]如说有一个名叫许宝的,就喜欢在桥下扎猛子。他水下的功夫很好,一头扎下去,能在水下潜行十几米远。我们经常可以听到那些女右派哇哇大叫,说是有大鱼咬人。其实哪里有大鱼,都是许宝这小子搞的鬼。但有一天这小子在水下潜行干坏事,没拧到女人的腿,却一头撞到桥墩上,碰出了脑震荡,差点要了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