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5月1日,地区革委会主任秦穹同志在县革委会主任高风同志陪同下,坐着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一大早就来到我们学校。我们学校操场边的观礼台上,正中放着一个大喇叭,两边摆满了花环,插着十几面旗,有红旗,有黄旗,有绿旗,有粉红色旗、杏黄色旗、草绿色旗。没有蓝旗,没有白旗,更没有黑旗。那时也多少要搞一点形式主义的东西,地革委会主任,多大的官呀,能到我们这个小小的大羊栏小学,你想想我们这些穷苦的老百姓心里是多么样的激动和感动吧!所以我们一大早就麇集在操场边上,各人都举着一面自己糊的小纸旗,等着欢迎秦主任的专车。在等待的过程中,赵红花的妹妹赵绿叶因为低血糖晕倒在地,把脑门子磕起了一个大包,老师把她抬下去,但过了一会儿她又跑回来。老师让她回家休息,她难过得哭起来,老师说,别哭了,别哭了,待在这里吧。由此可见我们对秦主任的感情是很真的。现在当然不行了,现在别说是一个地区级干部,就是美国总统来了,让我们去欢迎,我们也不一定愿意去。好了,秦主任的吉普车来了。
上午九点钟还不到,秦主任的吉普车就开进了我们学校的操场。我们的操场是很平整的,为了让它平整,右派和贫下中农付出了大量的劳动,连我们这些顽童也出了不少力。我们都认识到这个操场的意义,所以大家义务劳动,热情高涨。我们把全县的炉渣子都拉来垫了操场,我们拉着石滚子在操场上转圈,真有点人欢马叫闹春耕的意思。我们还到胶河底下挖来那种透亮的白沙子,在操场上撒了一层,撒一层就用石滚子碾轧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越撒越轧越好看。我们的操场是长方形的,用白石灰水浇出了椭圆形的跑道,跑道中间,开辟成投铅球、甩铁饼、掷标枪、扔手榴弹的场地,跳高与跳远还在操场边上,原先跳高与跳远用同一个沙坑,现在跳高不用沙坑用蒙着绿篷布的弹簧垫子。篮球比赛在学校原先的球场上,地面当然也是费了大劲平整过的,上面也垫了炉渣撒了沙。篮球架子是新买的,是那种用铁管子焊起来的,篮圈上还挂着网。我们原来的篮球架子是我爹做的,很简单,就是在一根槐木上插上一个铁圈,上边原来有几块挡板,后来挡板被坏分子偷走了,就剩下两个铁圈,两根槐木,槐木上还生出一些细枝嫩叶,又酷又爽。我们就是在这样的架子上打球,我们都不会投擦板球,要么投不中,投中了就是漂亮的空心入圈。乒乓球比赛是最重要的比赛,因为当时全国人民都爱好乒乓球运动,那也是潮流。乒乓球比赛将在我们学校的办公室里进行。老师和校长的办公桌都抬到露天里放着。墨水瓶东歪西倒,流了许多血;白纸刮得满天飞,像散发革命传单。
秦主任和高主任从吉普车里钻出来了,我们一齐欢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一边喊我们还一边挥舞小纸旗。十几个长得五官端正的女生腰里扎着红绸子,脸上抹着红颜色,在我们前面边扭边唱。四个男生憋足了劲、鼓着腮帮子吹军号。他们刚练了不久,还吹不出个调,哞哞哞,哞哞哞,跟牛叫差不多。欢迎的场面尽管不能与现在相比,但在当时那个条件下,我们感到已经隆重得死去活来了。在校长的引导下,秦主任在前,高主任在后,对我们挥手致着意,向观礼台走去。秦主任是个小胖子,通红的圆脸蛋,好像一个被太阳晒红的大苹果。我特别注意到他的手,手是小手,小红手,小胖手,手指头活像一根根小胡萝卜。怪不得我爹说大手捞草,小手抓宝,瞧人家秦主任那手,一看就知道那是抓印把子的,人生有命,富贵在天,生气也没用,不服也不行。跟在他老人家后边的高主任,是一个大个子,因为他要将就秦主任的步伐,所以他不能迈开大步往前闯,这就显得他步伐凌乱,跌跌绊绊,好像个大黑瞎子。上了观礼台,磨蹭了一会儿,我们校长站在麦克风前,宣布运动会开幕,然后让秦主任讲话。秦主任把麦克风往自个眼前拖了拖,讲了起来:革命的——吱——大喇叭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啸,好像针尖和麦芒。这是怎么搞的!秦主任用手拍拍麦克风头,啪!啪!啪!麦克风头上包着一块红绸子,显得神秘而娇贵。麦克风挨了打,便老老实实地工作起来。秦主任讲话根本不用讲稿,滔滔不绝,好像大河决了口。秦主任讲完了,校长又让高主任讲,高主任简单地讲了几句就不讲了,然后是运动员代表讲话,那时还不兴运动员、裁判员宣誓什么的,所以运动员代表发了言比赛就开始了。我们学校那个普通话说得最好的钢板刻印员王东风负责广播,她拉着长腔,像我们在电影里听到过的国民党中央广播电台的女播音员那样娇滴滴、酸溜溜地说:男子成年组一万米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请运动员做好准备(以上重复三遍)裁判组鲤鱼汤(疑是教导主任李玉堂)同志请到观礼台前来有人找(重复三遍)。
三 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