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年九月,蔡元培辞去北大校长职务;十三月,蒋梦麟接任。他请胡适出任北大教务长。
一天,胡适偶然读到志摩不久前发表的一首题为《生活》的短诗: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境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黏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他读着,感到一阵窒闷,眼前浮现出志摩在上海陷入了经济困难、家庭生活不上正轨、杂事缠身的苦闷中的忧愁莫名的面容。他叹了一口气。
"这是志摩对生活已经走投无路。感到绝望的心情的写照。"他对自己说。
他写信给志摩,邀志摩北上辅佐北大校务。
志摩接信大喜,急忙同小曼商量。
"你怎么去得?"小曼扬起眉毛,"以前中大、光华两地赶来赶去已经累坏了你,难道还能插上翅膀再飞到北平去做事?"
"再兼北大、中大当然不行,"志摩侧着头想了想,"就把中大的课辞了吧。"
"北平……不要去了吧,摩,家在上海,我在上海,你为什么要到北平去呢?"
"不,北平我非去不可。适之盛意来邀,我怎能推拒?"志摩说得很坚决。
"辞了中大的课,不又要得罪人?那些学生也会难过的,上次你离开光华,家壁他们不是都非常失望、惋惜?"
"这……也没有办法了……曼,我们干脆搬到北平去定居吧,好吗?"
"我……不想去。摩,上海的家安顿下来也不是容易的事,这你也知道。不要离开上海吧……"
"不,我再也不想在上海呆下去了!"志摩提高了声音说。
小曼一怔。"为什么?"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生活,我实在吃不消了,再这样下去,我的一生事业都要毁了!"
小曼的眼泪上来了。她知道这是志摩对自己的一种谴责。以前她虽然也感到志摩对眼前的一切都是不满的,但他从来没有用如此明确的语言说出来过。
她抽泣着。
她没有法子改变自己。以往长或养成的习惯,周围环境的影响,都形成了一股惯性,使她向着一个地方滑去;这种滑行牵曳着志摩,败坏着他的心绪、分散着他的精力、扰乱着他的思想,妨碍着他的事业,这些她全知道。她感到对不起他。可是她没有法子改变自己。这需要巨大的自制力和意志,可是她没有。身体的孱弱磨完了她的精神力量,她只能任自己一天天这样地滑下去。
小曼一流泪,志摩泄气了。他坐了下来半晌说不出话来。
"摩,依了我吧。"
"适之那里我是无论如何要去的。这样吧,中大的课辞掉,我仍在上海住家。北平、上海两头跑。"
"你又不是铁打的身骨,这样支撑得住吗?"
"不要紧,小曼,我可以坐飞机来去,那是快得很的。"
"坐飞机?"小曼抹着眼泪笑了,"你想得倒美。机票那么贵,那么少薪水?就说每月回来一次,那点钱怕还买不起一张来回的票呢。"
"我才不会那么傻呢。我去找保君健,他是中国航空公司的财务主任。上次我从南京回来不是他送的票吗?我坐揩油不掏腰包的飞机,不好吗?"
小曼想了很久。"你要去,我拦不住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她抬头望着志摩。
"什么条件?"
"就是不许你坐飞机。"
"为什么?"志摩大叫起来,"坐火车,要两天一夜呢!你倒舍得让我受那份罪?"
"我宁可让你受那份罪。"
"为什么,我喜欢坐飞机,你不知道?坐在飞机上,那才叫做享受呢。穿云破雾,翻山越岭,我的"想飞"的渴望就好像得到了满足似的……"
"不,不,摩。我怕……你坐飞机,我会寝食难安的。我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但是,我害怕……"
"拍我会死?"
"别发痴!"
"我真巴不得就这样的死去呢!像雪莱的那种死法,真是一种缘份,一种福气,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