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弄堂,不知怎的,似乎比以前窄多了。房屋从两边挤迫过来,压得我们的胸膛沉闷闷的。天空很阴,好像要下雨。
底层一扇门里走出来一个女人,眼光怀疑、冷漠、毫无友善之意。把头转过去时,她总算答了一句:"早就搬走了——谁知道她们家还有什么人在什么地方!"
走在延安中路上,我们两人很久没有说话。只想追抚小曼师的音容笑貌、她的引导勉励以及她的殷殷嘱望在我们心上留下的未被磨灭的印记……我们默默地往回走着,在惆怅的压抑中,一个蛰服已久的心愿在我们的胸中复活了。——那是一九八○年冬天的事。
我们多么愿意回到那些日子里去。那时我们才二十出头。在曼师的卧室内,火炉上铝壶里的水沸着,室内弥漫着水汽和温暖,一只老猫懒洋洋地打着呵欠伸拳舒腿,暮色愈来愈浓了;曼师轻声说着志摩的往事,宛如一溪清涧,几圈涟漪,几分潺流,缓缓流淌;她的两只眼睛闪着光,那些话仿佛是从那两只眼睛里面说出来的。
一次又一次,我们不再是师从她学习绘画的学生了,我们成了聆听她的追怀往事的对象;她像讲一个梦、讲一篇小说,讲着被岁月被回忆磨圆润的数十年前的充满矛盾、苦恼、眼泪、狂热的恋爱故事,她用她自度的优美曲调吟咏着志摩脍炙人口的名篇《沙扬娜拉》……我们渐渐明白,是什么支撑着她的羸弱身子,抚慰着她的寂寞心灵。一天,她让我们从床底下拖出两只大箱子,打开,里面满是手稿和纸型——那是解放后商务印书馆退回给她的当年准备出版《志摩全集》的全部文稿。"我此生的唯一心愿是替徐先生写一部传记。可是,我老了,又多病,这个心愿要靠你们俩来协助完成了。"
由于旋风一般的突发事故,我们与小曼师离别了,一别竟成永诀。
我们终于转辗找到了小曼老师的侄女陆宗麟女士和表妹吴锦女士,知道了许多还是不知道为好的后事。心里的沉痛和悼念促使我们决心兑现当年以少不更事的胆量和冒失然应承下来的诺言。徐志摩是在我们的文学发展史上居有绝非无足轻重的一席之位的一个复杂人物。他有缺点:在政治上、生活上,任性、不成熟、感情易冲动、思想混杂、易趋极端,下笔说话都带夸饰……一千个缺点,但这一切都不能掩盖他的纯真,他不虚伪、不做作、不欺人欺己;他有同情心、正义感、爱国情;他爱艺术,爱人生,爱青年,像火一般的炽热,像水一样的清澈;人生、命运对他无情,后人对他有失公允;惨死横祸,身后还拖着一长串的误解、指责……
历史是不能改变的,但是对历史却可以作出各种解释。要做到公允、准确,既需要立场、见地、胸襟、辩证法,更需要爱,对凡曾给我们民族、祖国的文化宝库增添过财富的一切人和事的爱。志摩的许多作品至今在海内外犹有大量的读者,这一点足以证明他在文学史上的业绩不容抹煞,他的生动形象不容在历史长河中湮灭。
是政坛、文坛的清明正气,给了我们实现这个压在心底二十多年的心愿的勇气和安全感,也为这部传记小说得以与读者见面创造了客观条件。
我国传记文学有着优良的传统,太史公笔下的众多人物而今栩栩如生地活在我们的跟前;国外也有丰硕的果实:罗曼罗兰对他的英雄们的精神世界作了深刻无比的剖析,莫洛怀、斯通将他们
的主人公的经历描述得比小说情节更加精彩逼真。我们没有天份,作者能把徐志摩的形象不怎么走样地展示在读者的面前;但愿志摩在天上或是泉下对小曼老师说:"瞧,你的那两个学生,还真把我的眼睛鼻子画像了几分哩。
但愿我们的但愿能够实现。
作者
1987年10月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