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赓俯身拾起那张字幅,把它重新压在镇纸下面,然后呆呆地伫立不动,目光滞定,像是在凝视着自己那难以捉摸的前途。
过了一会,小曼转过身,仰起满是眼泪的脸,征怔地瞅着王赓。
王赓上前一步,伸手抚摸小曼的头发。"小曼,不要感激我。我把自由还给你了。"
小曼浑身一抖,把头一偏,咬住嘴唇,奔了出去……
他们离异了。
身子和灵魂都是自由的了,现在。小曼感到真像在梦中一样。
当一切来得太突兀,太出乎意料,太快,太便当时,人们总会怀疑它的真实性。在这种时刻,过去为此所承受的种种挫折、盼待、失望、坚忍,不管它是何等的漫长难熬,都最容易被忘却,因为人们面对的永远只是活生生的现实。就像突然改换了场景,就像突然被置于一种陌生的心境里,人们一下子会手足无措,小曼不知该怎么办了。
小曼渐渐冷静下来,忽然想到第一要做的是马上去找志摩,像一只飞燕似地扑入他的怀里,把这惊天动地的好消息用最简单,最明确最响亮的语言告诉他,保管把他震得目瞪口呆,涕泪滂沱。
可是,志摩不在上海。他肯定回北京去了。
小曼迫不及待地买了火车票只身北上。尽管大地、树木、田野飞驰而退,尽管每小时不下数十里的行速,小曼只恨火车开得太慢,只恨自己没有孙行者一跟斗翻出十万八千里外的本领。
志摩,你还正在你的单身卧室里穿过想象的愁云惨雾眺望着一片黑暗的未来吧,你的曼却在飞快地向你靠近呢,我们的幸福正、像一朵祥云在飞快地向你飘来呢;心上的血,不要再流淌了啊,魂里的泪,不要再挥洒了啊,我的摩!
到了北京,却不知志摩住在哪里。小曼急得团团转。
第二天早晨,小曼随手翻开《晨报》副刊,一行铅字像灵符似地向小曼招手:《迎上前去》——徐志摩。
打了几个电话,问到了地址,小曼饭都顾不上吃,直奔志摩的住处。胃没有痛过,头没有晕过,腿没有酸过,不知哪来的体力和精神,小曼感到自己就像奥林匹克运动场上的健将。
下车后还有一段路。
跑啊……
散发出腾腾热气的包子铺,牌坊式的百年茶馆,提鸟笼的闲人,响着叮叮悄悄脚踏铃的人力包车,裹着街头的风沙尘灰过去了。
跑啊……
失眠、眼泪、颐和园的北风、香山的红叶。挣扎、痛苦,满是相思味的日记和书信,过去了。
跑啊……
她"登登登"地冲上木楼梯,猛地推开房门——
一手擎着一管毛笔,一手夹着一支香烟。这突如其来的推门声把他吓了一跳,烟头上一截长长的白灰掉落在饱子上。
她那头发披散着遮住的半个脸,不停喘气的张大的嘴,亮晶晶的汗珠,凌乱的衣衫……
"啊!你——",志摩霍地一下惊跳起来,僵直着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活像一个稻草人。
"摩……我……你,"小曼此刻才感到气促胸闷,脚下发软了。
"你,你……"志摩好不容易回过了神,手忙脚乱地把毛笔扔进烟灰缸,把烟头塞进钢笔套里,推开椅子,扑向小曼。
"我们……我们……"还没等志摩扶住她,小曼瘫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