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愣地坐着,想象着自己也在那黑色的送葬人流里,默默地走着。小彼得的一切都成了过去:他的顽皮,他的欢乐,他对爸爸的思念,他的疾病,他的痛苦,他的死亡,一切都已过去了。然而,他的父亲加给他的孤独、寂寞、悲哀,却永远留在这个自谴自责的父亲的心里。
一只彩色的大皮球滚到他的脚下。他俯身拾起,一抬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八九岁左右的小男孩,两只眼睛像蓝宝石。志摩将球捧起还给他,他说了不少话表示感谢和友善,志摩尽管一句也听不懂,却觉得抑扬顿挫,悦耳动听。志摩无言地抚摸着他的头。一分钟里,他们成了好朋友;孩子似乎理解到他心境压抑沉重。
小朋友不再嬉笑蹦跳,他拉着志摩的手,向一片树林走去。树林后面有一个清亮的大池塘,一个球形的音乐厅濒塘而起。一支弦乐队正在演奏。小孩和志摩坐下了。莫扎特献给海顿的六首四重奏中的第二首,D小调(K.421)。小孩怀里抱着大皮球,静静地聆听着;忽然,他放下皮球,比着手势告诉志摩,他也有一张小提琴,会拉好几个曲子。
莫扎特的这首四重奏是在他妻子康施坦莎分娩时谱写的,荡漾着柔肠千转、动人心弦的感情。一个小生命即将诞生……
我的彼得呢?彼得啊彼得!再过五六年,不也就像这个德国孩子一样大了吗?也会有他那慧敏的资质,柔和的性情,秀美的体态,也会有他对音乐的天生的爱好……
亲爱的小彼得,今天早晨,你妈妈将你生前日常把弄的玩具:
小车、小马、小鹅、小琴、小书,一件件的指给我看。你穿过的衣服鞋帽,你妈也含着眼泪从橱里拿出来给我抚摩。妈妈讲你种种淘气的趣事,我仿佛听到你在楼板上奔来跑去的脚步声响。我这个你几乎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父亲,这时心里有一个尖锐的刺痛,父性的爱像一股泉水从眼里汩汩地涌出。可惜迟了,这慈爱的甘液不能救活已经萎折了的鲜花,只能在你亡灵的周遭永远无声地流转……
我的话你永远听不见了,我只是想在悼念里稍稍疏泄我的积愫。我的情愫,是怨,是爱,是仟侮,是怅惘?这怨,这爱,这忏悔,这怅惘,是对你还是对你可怜的妈妈?彼得!你妈,她何尝有一天不是在变,尤其是她的勇敢与胆识。
顽强的生命在痛苦挣扎。他要冲破这窒息、混沌的母胎,降临人间,每一丝的焦虑和苦恼中都蕴藏着巨大的欢乐……
生的赞歌更衬显了死的悲哀。
志摩在音乐里听到了彼得远去的脚步声……
他抚摩着身边的孩子,那么的轻柔,那么的深情,那么的忧伤,仿佛是在抚磨着自己破碎的心灵……
(二十)
小曼在北京酒筵上听朋友谈起志摩的小儿子死了。
她回到家里关起门来不停地哭,为志摩哭,为幼仪哭,为从未见过面的小彼得哭。
夜深了,小曼对着孤灯,写她的日记:
……这一下有十几天没有亲近你了,吾爱,现在我又可以痛痛快快地来写了。前些日因为接不着你的信,他又在家,我。心里又烦,就忘了你的话,每天只是在热闹场中去消磨时间,不是在东家打牌就是外出跳舞,有时精神萎顿下来也不管,摇一摇头再往前走,心里恨不得消灭自身……
娘逼着我去看医生,碰着那位克利老先生又说得我的病非常严重,心脏同神经都不正常。因此父母为我日夜不安,看了老年人着急的样子,我便只能答应吃药,可笑!药能治我的病吗?一边吃药,一边照样住外面跑。结果身体改不过,没几天就真正病倒了。还好,在这个时候我得着了你的安慰,你一连就来了四封信,他又出了远门,这两样就医好了我一半的病,这时候我没病也要求病了,因为借了病我好一个人静静的睡在床上看信呀!
摩,你的信看得我不知道蒙了被子哭了几次,你写得太好了,太感动我了,今天我才知道世界上的男人并不都是像我所遇到的那样,世界上还有像你这样纯粹的人呢,你为什么会这样与众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