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伤心最痛苦的,不是我,是芬妮。四十多岁的老处女,年轻时爱过一个人,痴痴地等了十几年,哪知那男人早已跟别人结了婚……好不容易得了个彼得,容受她母性的爱;她把全部心力倾注在彼得身上,每晚每早要为他祷告……如今两手空空,沮眼汪汪,连祷告也不做了,她说上帝对她太残酷……这几天,倒是我常常在劝慰她了……"
她不说了,也不哭了。
房间里静极了。半开的窗外不时飘进一阵阵乐曲声,好像是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
他和她亲密地依偎在一起。
他们忘掉了他们是一对离异的夫妻,忘掉了他们之间的矛盾。
争执和不愉快,忘掉了他们现时的状况和关系,忘掉了世间的一切;面对着幼子的夭亡,面对着神圣、奥秘的死,面对着人类的大悲哀。
人生够古怪的了。
两颗心可以分开,分开的心又可以契合起来。归根到底,人,是孤独的。一个人在漫长的道路上行走着,会有心灵的碰撞,会有生命的交汇,到头来,一切都要过去;人,还是孤零零的,背着沉重的回忆,独自走向那不可知的终点……
她坐直了,打开提包,拿出粉盒,掩饰一下脸上的泪痕。
"我走了。"
"我送你。"
他们走在柏林的大街上。柏林的夜街是繁华的,店铺、剧场、饭店、夜总会,闪着彩色的灯;行人有的匆忙,有的悠闲,来来往往。
志摩和幼仪好像踯躅在沙漠里,有骆驼的寂寞。
"幼仪,"一句话,在志摩的心里翻上翻下,最终还是说了,"现在,你更孤单了。今后怎样打算?"
幼仪斜看了志摩一眼。"你是问我是否准备再结婚?"
志摩点点头。
"暂时不考虑。志摩,说真的,对你我的分手,我没有怨恨,只有感谢。你想,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在异国乡土上独自生活下去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力量?现在我拥有了这种勇气和力量。我,从中国的旧式家庭、僻乡小镇来到伦敦、来到柏林,学教育、学哲学,我,换了一个头脑,换了一颗心。我获得了自己的人格,我变得强大了。我真想站在高处向中国女同胞大声疾呼:你们出来吧,离开三从四德,抛开锅灶针线,走出家庭,到知识的源泉来渴饮吧!"
"幼仪,我羡慕你的进步。"
"是的,我进步了。现在,再回头看看我过去的生活,生活的那个社会,多么偏狭、落后和可笑呵。我要回国去兴办教育,办几所现代式的学校,不但要在硖石办,还要在北京、上海办。"
"你真是个有勇气有胆识的女性。"
"我就是要凭这勇气和胆识,向鼠胆又妄自尊大的中国社会扔几颗炸弹,震惊震惊那些醉生梦死的老爷先生们!"
"我,一定帮你摇旗呐喊。"
"可是……可是,"她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我只能教育别人家的孩子,再也不能教育我们的彼得了。"
志摩默默地抚摸她的肩头。
走到一家剧院门口,那里在演《茶花女》。
"幼仪,我们进去换换心情吧。"
春天已到柏林。公园里,枝头繁花似锦,草坪翠绿如茵;白色的长椅,错落有致地散置在鸟语花香间。
志摩独个儿斜着身子靠在一张长椅上。昨晚送幼仪到她的寓所前,回到旅馆已是午夜一点半钟。
上午又去惠兹里宾街三十二号,见到了盛放小彼得骨灰的锡瓶,拥抱了忠诚多情的芬妮,志摩又痛哭一场。下午独自出来走走,信步来到公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