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又说:“你们先不要管我了,我没事的。过了这个冬天,开了春,就好了。你们先去伺候牛吧!这畜生,跟了我们这么多年,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
青铜一家人,想起许多关于这头牛的往事来,历历在目。这是一头好牛,一头通人性的好牛。这么多年里,它从不偷懒,也从不犯牛脾气。它甚至比人还温顺、厚道。它默默地干活,默默地跟随着主人们。有时高兴,它会对天长鸣一声。它在一年的大部分时光里,只是吃草,春、夏、秋三季吃青草,冬天吃干草。只是在农忙活重时,才吃些豆子、麦子呀什么的。只是在生病时,才能喝一盆豆浆或吃几只鸡蛋。它很满足,一边吃草,一边甩动尾巴。它喜欢青铜与葵花骑到它的背上,由着它东走西走。他们的小屁股蛋儿让它感到很舒服。它与主人朝夕相处,情意绵绵。其中一个人,要是它几天没有见着,再见着时,它就会伸出长长的温暖的舌头,舔一舔他的手背。他们任由它舔去,从来也不在意它的湿漉漉的唾液。
青铜家的人,却常常忘记它是一个畜生,心里有什么话,会情不自禁地对它说。他们总是对它说话,从来也不想一想它是否能够听得懂他们的话。
人说话时,它一边咀嚼着,一边竖着两只大耳朵。
大麦地的人,一般都不敢欺侮它。在他们看来,欺侮了它,就等于欺侮了青铜家的人。
它像奶奶一样,想挣扎着起来,但终于没有能够挣扎起来。于是,就再也不挣扎了,安静地瘫痪在地上。
它也在听着风声、鸟声与鸡鸭的叫唤声。
牛栏外,雪花在飞舞。
青铜与葵花抱来了许多干稻草,堆在它周围。它只露出了一个脑袋。
爸爸对它说:“我们家的人,对不住你。这些年,就光知道让你干活了。春天耕地,夏天驮水,秋天拉石磙,冬天里也常常不让你闲着。我还用鞭子打过你……”
牛的目光里,是一派慈和。
它对青铜一家人,毫无怨言。作为一条牛,它生活在青铜家,算是它幸运。它不久就要走了。它心里还能有什么?只有一番对青铜一家人的感激。它感激他们一家人不嫌弃它一身的癞疮,它感激他们夏天时在牛栏门口挂上一大块芦苇编的帘子,让它免遭蚊虫的叮咬,它感激他们在冬天里,将它牵到暖和和的太阳下晒太阳……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风晴雨雪,它享受到了一头牛难得享受到的一切。它活过了,很值得。它是这个世界上一头最幸福的牛。
它要去了。它看到了青铜一家人,惟一的遗憾,就是没有看到奶奶。它想:等明年春天来了,大麦地满地野花时,她老人家一定会起来的。奶奶平时,都喊它是“畜生”,但口气里却是一番疼爱。它发现,奶奶有时在说到他的孙子孙女时,也会说:“这个小畜生。”
夜里,临睡觉时,爸爸点起纸灯笼,又走进风雪里,来到牛栏看了它一眼。
青铜和葵花,也都跟了出来。
回到家,爸爸说:“这畜生,怕是活不过今夜呢。”
第二天,青铜家人发现,它已经死了——死在一大堆金黄的干稻草上。
奶奶被送到油麻地镇医院做了检查,没有查出什么毛病来。镇医院建议去县医院再做检查。县医院又做了一次检查,只说奶奶病得不轻,但却也说不清楚究竟得了什么病,让赶快去交钱,住院观察。
爸爸去交费窗口问了一下住院费要交多少,里面的一个大姑娘敲敲算盘,说出一个数字来,爸爸听了,连声“噢噢”,然后便不声不响地在地上蹲下了。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是
青铜家永远承担不起的数目。爸爸觉得自己的头上有座山,很大的一座山。很久,他才从地上站起来,走向诊室门口——走廊的尽头,妈妈在守候着躺在长椅上的奶奶。
爸爸、妈妈只好带着奶奶回到大麦地。
奶奶躺在床上说:“不用看了。”她叹息了一声,“没想到那畜生倒在了我前头。”
爸爸和妈妈白天黑夜地犯着愁:到哪儿去筹这笔住院费?
在奶奶面前,他们就会显出从容的样子。但奶奶心里清楚这个家的家底。她望着衰老得那么快的青铜的爸爸和妈妈,宽慰他们:“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等天暖和,就会好的。你们不要操心,该干什么干什么。”她叮嘱了一句,“那木盒里的几块钱,是留给葵花下学期交学费用的,你们别打这个钱的主意。”
爸爸妈妈到处筹钱时,奶奶就躺在床上让青铜陪着,或是让葵花陪着,或是让兄妹俩一起陪着。奶奶觉得,这一病,倒跟孙子、孙女更亲了。她是那么地喜欢两个孩子待在她身边,生怕他们走远了。葵花上学后,她就会在心里惦记着:什么时候放学呢?临近放学的时间,她就会静静地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每回,葵花总是跑着回来。有时,葵花因为放学迟了,不能在那一刻赶回家,奶奶就会对青铜说:“去路口看看,怎么还不回来呢?”青铜就去路口眺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