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留那个大背头,以及那副奇怪神气,无论如何也让我喜欢不起来。当然这极有可能是一个与人为善的、勤奋的、助人为乐的人。我知道他与黄科长在一起讨论最多的就是那本自传、养生学和书法绘画等。他们常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有一次我到黄科长办公室,静思庵主也在,他见了我就把桌子上的一份材料挪到一本杂志下面。可是黄科长立刻把杂志挪开说:“宁同志又不是外人,他是我们协会的人,看看不妨。”
原来那沓纸的题目是:“保持年轻貌美的五千年秘方”。
黄科长说:“这不过是写着玩玩。如果首长喜欢,就给他提供个参考,也可以作为我将来出版‘自传’的附录部分。”
静思庵主附和:“就是就是。”
接下去的谈话就大多集中在营养保健方面。这时我突然想到这儿毕竟是一个“营养协会”,我们谈的是正事。令我惊讶的是他们在这方面果然具有渊博的知识。我想自己这辈子也没法达到他们的境界。他们交谈时互相补充,观点一致,态度和蔼,偶尔也会有小小的争执。比如说他们议论起“佛跳墙”——刚开始我还以为这是一则见闻录或一幅画的题目,后来才知道是一道名菜。据说它营养超群,强精效果极佳,所用材料都是一些海珍和中药——干贝、鲍鱼、海参、鱼翅和鸡鸭之类。关于这些材料怎样制作简直要花费一个晚上才能记个大概,程序复杂,繁琐到不可思议。可是他们二人竟然可以叙说得纤毫不乱。最后的争执源于有光补充的几句话。他说:
“当一切都放在小碗中,加上盐和胡椒蒸好后,最好再放两片金华火腿,那样营养和味道就会平添二成。”
黄科长大不以为然:“金华火腿不行。”
有光进一步解释:“金华火腿也可以切成丝状。”
“金华火腿不行。”
静思庵主搓着手,只不搭腔。这样停了约有十几分钟,他们又像往常一样微笑着继续讨论了。接着他们又谈到了具有强心效果的燕窝、可以增进食欲的皮蛋粥。说起燕窝的做法,黄科长常常要说“取一人份”如何如何。我问“一人份”是什么意思?有光解释“一人份”花了好长时间,最后黄科长都不耐烦了,伸出胖胖的小手摆动着。那时我才发现:他戴了一个明晃晃的玉石戒指。
就是这一天,黄科长把抄得整整齐齐的一沓稿子移到我面前说:“这就是我的‘自传’了,改来改去大致就是这个样子了。交出版社之前,希望你能看一遍。”
我把这沓稿子接在手里:“正好学习学习。”
一句说完,屋里静得很。一抬头看到了黄科长冷冷的脸色。他的眼睛紧紧注视我手中的稿子,鼻子里“吭”了一声。
“你先带回吧。手要勤,看到有毛病的地方就用笔画一道。”
“这怎么可以呢?这么整齐的稿子。”
有光在一旁说:“不碍事,不碍事,你按黄老的意思做就是。”
我仍然不太明白。我把稿子抱回了办公室。静思庵主紧随进来,发出了郑重的约请,说他的很多朋友都想认识我。不知怎么,我觉得这次真是没法拒绝了。
“走吧走吧,他们都是好人,都很想见见你,好多人知道你呢。”
这反倒使我有点胆怯了。
2
我被静思庵主领到了城里的家,而非西郊那处“静思庵”。这是一套公寓房,一共两间,有小小的厨房和门厅改做的客厅。他爱人不在,大概他招待朋友的时候故意把她支开了。我们先到,一会儿就陆续有人来了,不长的时间小客厅里就坐满了七八位。我马上发现,这些人的神气都多少有些怪里怪气的。有的目光尖利看着前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他在注视茶几上的一只杯子。有人似乎心不在焉,可又专注得很;还有人明明是对你说话,可目光非要执拗地盯住一旁不可;有的人口吃;有的人说起话来大仰着脸,像在背诵书本。不过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至少酷爱一两门学问。有的像静思庵主一样爱书法,爱绘画,爱雕刻,爱文房四宝;有的是收藏家,竟然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专心收藏火柴盒,据说已将各种各样的火柴盒装满了四大木箱;还有的在收集各种各样的酒瓶——桌上摆的那个方方的酒瓶正是他今天要取走的;有一个瘦瘦的眼睛下方有一颗黑痣的人面色冷峻,一直不语,最后在有光的一再催促下才算开口——他伸出手指了我一下,嗓音艰涩:“你应该读一下《史记》。”
“为什么?”
“读一下《史记》。”他重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