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大笑。
四五百人踏起了一股尘土。太阳升到了半空,巨大的热力抛撒下来,像灼热的砖块一样砸在人的头顶。因为心急路远,有人建议踏庄稼地走:反正像样的庄稼已经没有多少了。一个个浊水潭、一道道脏泥湾要绕着走,让人心烦不已,一边走一边骂。化学气味、臭味,直往鼻子里钻。有些在沉陷地中间夹杂的绿油油的禾苗,煞是可爱。更远处,那一会儿沉到水里一会儿又凸起的道路交织着,像一张紊乱的大网。一会儿,那网上出现了一个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大,都看出是一辆辆车子——是大客车模样的。
大客车在前边停了十几辆或者更多,显然是等待走近的人群。
我提醒小白:这可不是一般的情况。这些车里少说也会有几百人。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老健问小白。
老冬子和苇子几个也走到老健身边。
小白眯着眼看着远处,无法判断。
人群出于好奇或其他,还是往前走。我问小白怎么办?小白不语,只带头往前走去。是的,到了时下也只有硬着头皮往前了。
走到近前才看出,这是一溜十三辆大型巴士,全都是新的,一看就知道是从集团那儿开来的。肯定是人群出动不久就有人发现了,然后报告给他们,他们这会儿出来堵截。车门紧闭,待人群距离五六十米时,十三个车门刷一下同时打开。每个车里都往下跳人:一色蓝黑制服,手持一根棍子;有的手里还持有高压电棒之类。但看不见枪。
“是局子里的人吗?”老健问。
“不,这是集团自己的保安队。”小白说。
老冬子摇头:“这就怪了,他们能养这么大一群保安队?”
老健点头:“一点不错,就是他们!我早听说集团那儿有这么一帮人,平时干活,一旦出了事就拿起棍子,事后加薪哩!这是一群狠物,咱可得好好防着。”
正说着那边有人手持扩音器嚷开了:“喂,你们听好了,不要受坏人挑拨,有事说事,不准聚众闹事;合法渠道十分畅通,不要铤而走险……立刻回去,回去……”
老健回应:“我们去市里,不是去集团,不关你们的事,你们滚回集团!你们把车开到咱老百姓的庄稼地里,谁让你们这样干?你们滚回去!滚回去!”
扩音器压过了老健的话:“限你们十分钟掉头回家,十分钟……”
老健看看小白,还没等小白说什么,老健就冲苇子和老冬子喊:“咱绕开他们,不理他们,咱走咱的路!”
“走走走!绕开啊……”苇子挥手对人群嚷着。
人群又活动开了。
扩音器的嚷叫和人群的骂声混到了一起,再也听不清说些什么。我预感到事情危急,回头想找小白和老健,可是他们都混在了人流中,一眨眼不见了。我发现最前边的人已经和手持棍子的人打起来,巨大的喊声和叫骂声与扬天的暴土一起卷到空中。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小白的声音:他在呼喊,让人群快些后撤。
接着又是其他人这样喊——是老健!老健喊的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别赤手空拳跟他们干哪,快回家,回家取家巴什啊!快跑啊,越快越好……”
3
我会永远记得那一天火辣辣的大太阳,记得那冲天的暴土和喊声。人群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沿着田垄往下拥来,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因为每个人的脸都被土末和汗水糊上了。这时候分辨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看衣服听声音。集团棒子队的人倒好认,他们一色的制服和大棒,一个个正跟在后边追呢。当人群冲过几道土坎,离一个个村落已经很近了时,棒子队还在追。“这不是往死路上逼咱吗?这不好好收拾他们能行吗?快些回家取家巴什儿,回头把他们的肠子砸出来!”“妈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们今个算是跟他们干上了!”“快跑啊,不变成兔子腿就得变成瘸子……”人群呼喊着往回撤,如果后边突然传来惊天的吼叫声,人们马上就驻足观望,叫着:“坏了坏了,又有一个被他们放倒了!”另一些人立刻喊:“还不快取家巴什,在这里瞎嚷有什么用!”轰隆隆的奔跑声如同群马奋蹄,尘土已经扬到了树梢那么高。
太阳眼看就要正午了。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下来。
原来那些棒子队在眼看就要追到村子的一刻停下了。他们拄着棍子观望了一会儿,领头的摆一下手,扩音器就传下命令:“撤回大巴士,撤回……”
村子外边是出来观望的人,他们越聚越多,一个个手打眼罩挡住火辣辣的阳光,一边看一边呻吟。有一拐一拐的人往村里奔,这边就上前去迎。迎回的人有的满脸是血,有的腿受了重伤,一个个指着远处的巴士说:“要不是逃得快,咱也给捉了去……他们一捉住就上铐子啊,一顿乱揍再拖上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