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样祸害一个孩子,真是连畜牲都不如……”我从震惊中醒过神来,盯住他们。
络腮胡子干笑:“你才见过多少。只要来咱这里走一趟的,没有记不住的,不信咱俩打赌!”
我只觉得那半碗盐和四根辣椒全吃在自己肚子里。我真的胸口发烫,心窝那儿烫得厉害。肚子绞拧着疼,我像凿子一样,两手抱胸伏在了桌上。
“这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了?”那个姑娘问。
络腮胡子说:“没事,他是吓的。”
4
我睡了一会儿。可是在这黎明前的宝贵时光里,我一闭上眼睛就是凿子痛苦的呻吟——刚开始还以为是梦境,后来这声音越来越大了,是从薄薄的隔壁那边传过来的。原来他们故意将凿子押在了那里,好让我听这声音。除了喊声,还有碰倒什么东西的咔嚓声、骂声。一会儿,像拖地似的摩擦声越来越重——我终于听出是一个人在地上绞拧滚动,“……给我一口水,一口,我心里着火了啊!我……”“哼,早干什么去了?你不是厉害吗?”“我心里着火了啊,我快烧死了啊……”“一时半会儿还不要紧,烧不死,顶多烧成个残废!”“烧啊,啊,啊啊……”
我的心要被撕裂。我无法在这声音里安宁一分一刻。我狠力捶打墙壁,用脚踢,呼叫。
隔壁的哀号渐渐弱下来。一会儿声息全无。
我在心里替凿子祷告:但愿没事,但愿你能熬过这一场……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四周静极了。一睁眼就是逼人的强光,是几乎推到了眼前的四面墙壁——一瞬间我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用力地想啊想啊,一直盯着对面那个小小的方洞——从那儿看到了一对盯视的眼睛,这才猛然记起了一切……屏息静气地去听隔壁的声音,没有,到处死一样沉寂。经过一场非人的折磨,隔壁的小伙子该睡过去了,但愿这场噩梦就此做完。
门打开了,一股浓烈的烟味。是络腮胡子,嘴里叼了一支粗粗的雪茄,披了一件长衣服,站在门口斜眼看我。“这一觉睡得可好?”
我没有理他。
他踱进来,坐在了床边:“到底是‘二军师’啊,待遇就是不一样,别人在那边叫,疼得打滚儿,你倒安安稳稳睡了一大觉。”
我盯住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突然发现几天来离得很近却没有察觉,这人脸上的五官和纹路很像一种野物——像什么?想了想,记起来了:豺狗!瞧他突出的嘴巴很费力地包裹起一口犬牙,咀嚼肌极其发达。他的两条胳膊像无力的带子一样从肩颈搭下来,使一副长脸儿更长、理成了平头的脑廓格外硕大。他的颅骨长得疙疙瘩瘩,像聚起的一抔碎石一样。叠了无数横纹的脑门下边,是一对火炭般灼红的圆眼。这可能是一个习惯于熬夜的野兽。
“昨个我一夜没睡,不像你‘二军师’这么有福。官身不自由嘛。昨个听见他怎么嚎了?”
我咬着牙关。手心里一阵灼烫。
“他的账自己结了,剩下的是你们一伙了。这笔账怪麻烦——上边催得紧,你又不愿配合……”
我盯着墙壁:“凿子……”
“他还年轻,一时半会儿死不了,顶多落个残废——别想再抡镢头了。”
我一直盯着墙壁:“我现在相信了一个说法——有人是最残忍的畜牲转生的。”
络腮胡子嘻嘻笑:“你现在才相信?我早就相信了。”
“可它最终还是要被消灭。”
“是吗?你太客气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看他一眼。
他仍旧嘻嘻笑:“到底是畜牲消灭人,还是人消灭畜牲,这事儿还得两说着哩!”
那一刻我的脸上可能一片煞白。我忍住了,再次把目光转向墙壁。我突然觉得他道出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真实。
可是我决不想认同这个真实,直到迎向死亡,都不会认同。
失恋者
1
在炽亮的碘钨灯下,有一种金属声在脑海里鸣响,然后就是无数针尖触向皮肤的感觉。时间一分一分熬下来,难忍的痛楚中,我只得咬住牙关寻求自己的黑夜,闭上眼睛、抱住头颅。可无论怎样都无济于事。后来我索性瞪大眼睛迎向这光亮刺人的四壁,一直看着、看着,直到两眼迷茫……我从中看到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我的眼前渐渐闪过眼镜小白的面孔。他的眼睛也在注视黑夜。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却掮着背囊走过了那么远的路。一杯浊酒,一个长夜,一对挚友——我在这样的时刻才明白他对我有多么重要。是的,他也许说得对,一个真正的失恋者是无所畏惧的。我现在闭上眼睛,脑海里还能清晰地出现那个女演员,她的音容笑貌。无法忘记,不仅是小白,还有我。真是奇怪。我曾对小白提出一个近乎荒唐的要求:去见见她。对方摇头。我一直以为他们之间还能经常或偶尔见面。也许我太天真了,也许这根本就是无须去想的一个问题。反正我迷茫于这个女人的一切,连同她可怕的背叛。我心中的冤屈和愤怒都在那些夜晚达到了一个顶点,为了这位不幸的朋友,也为了说不清的许多。那些黑夜啊,我的朋友正为不能放弃却也无可奈何的爱而痛苦焦灼,在心灵深处四面奔突。
“你也是一个失恋者。”这就是他对我的一个奇怪的印象和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