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儿。”
“换一个角度来看吧。其实我们这一帮人干什么都不能小觑。就像你吧,有一天我发现连你也画起了*模特儿,简直给吓了一跳。后来习惯了也就好了。画家嘛,哪能不画这个。说到对古国史的兴趣,我从地质学、从驮着背囊满山遍野乱跑的一个人走到眼下,本来就不必大惊小怪吧。”
“那还是不一样。你这一段有点怪,连葡萄园的事都扔到了脑后,让我们吃惊不小。怪可惜的吧。”
“没有的事。这怎么可能呢。那片园子一切正常,它正按计划往前推进。我手头的这个事情不过是一个方面,我说过,它是我的一个功课——中年人应该有很多的、不同的功课。”
阳子意味深长地笑了:“是啊,你大概想门门功课都考个优秀。但愿你能。”
2
吕擎和阳子是我在这个城市里两个无话不谈的朋友。他们的事情从不瞒我,我们之间一度甚至可以说没什么隐私。但近年来就不能这样说了,我相信在长时间滞留东部的日子里,这座城市里究竟发生了多少怪事、他们两人又干了些什么,我也可能给蒙在鼓里。即便在我也是一样,我在那个葡萄园里的生活,还有其他种种繁琐,他们两人也不可能悉数知晓。这当然不是故意隐瞒,而是无暇叙说,或出于矜持。中年人的嘴巴又紧又深。
我得到了一份秘籍的事情暂时不想告诉他们。实际上也无密可保,我只不过想独自闷上一段时间,想看看再说。
另一个原因就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已经另有分享秘密的人,她是一位十分特别的女性。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们之间保持了难能可贵的纯洁关系,当然这对于我们两人来说都很不容易,它正越来越成为了一种考验。但令人欣慰的是我们硬是经受住了种种关口,至今没有留下一点愧疚。我可以坦然正视梅子的那双杏眼。这种关系我从来没有对他们两人说起过,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阳子近来常常话中有话,这使我怀疑他和吕擎知道了什么。这当中虽然并无包含怕人的内容,但弄得周围尽人皆知毕竟非我所愿。隐藏这种关系的理由不多,只是在人际关系方面,我想保留完全属于自己的一个角落而已。但是,在心的更深处,是否担心这种关系在某一天会向着一个不可预料不可控制的方向偏斜、是否正有意无意地为它的将来预留了什么空间?这是连想一想都令人自谴和耳热的事情,我连连在心里说:“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有时候想起自己在葡萄园的一些经历,会觉得这有点掩耳盗铃的意味,是中年人常有的沉着和虚伪搅在一起的某种怪异行为,一种渐渐趋向暧昧的过程。但好就好在我对此既有察觉,也就有了足够的抵御和制动的能力。我总是在一条底线前边止步,总是将双方的热情集中在一个明朗可鉴的平面上,而不使其往纵深发展。这是一种混合了某种智力的情感交集,多少有了一种游戏的意味——当我发现了这一点时,心里立刻有了一些难过。我觉得这样对不起一位异性朋友。一种过来人的深沉经验和多多少少的狡狯,一种中年人的沧桑,掺杂在与一个单纯的姑娘的来往之中,或许是极不诚实和极不质朴的。
我多次想中止这种关系,但就是没有理由,似乎也没有勇气。没有引诱,没有欺骗,彼此只有美好的交谈和向往,还有越来越深的友谊。这是真正的友谊,两性间的友谊——这是可能的吗?比如说她长时间以来都称呼我为“叔叔”,后来又改为“老师”,再后来是“你”,或干脆直呼其名。是的,过分的熟悉和相知会改变一些东西,它有时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在与葡萄园的邻居、那个园艺场的异性来往中,就有类似的体会。
不必讳言的是,这种交往带给我的是极大的愉悦,还有心灵深处浓浓的幸福感。突兀地中断这种交往,这怎么可能呢。如果这是轻易可以割舍的事情,那么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情都好办得多了。我告诉自己:没有理由,没有必要,也没有危险——关键是没有危险,这才是主要的。
回头一看,我在回到城里的这段时间里,竟然把这么多工夫花在了关于东部古城的那些典籍上。我一次次跑图书馆,各种各类的藏书之所都访遍了。这使我大吃一惊:原来我们这座令人不快、一切都熟稔无奇的城市里,仍然还有那么多未曾涉足的隐秘角落,它们不能不说是博大精深。它们被一层世俗完好地、一层一层地覆盖了,上面又长满了时光的青苔,让人们平时毫无所察地在其上跌跌撞撞地走着,时不时地滑一个大跤子。我沉浸其中,有所斩获,学问见长,幽情思古。要知道我所关心和注目的不是别处,它正是我的出生地啊。
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竟然忘记了和朋友打一声招呼,甚至忘记了她——这是真的吗?我好像一直在冥思、在远古的跋涉之中慨叹,在另一个时世里恍忽。对这种专注最先感到吃惊的是梅子,后来就是她了。她有一次甚至在电话里说:“一直没有你的声音,你离开市里了吗?”我说没有,正用功呢。其实我的心已经离开了,我正在莱子国里开始了漫漫神游。
时间一长,她已经从我的口中对这个古国十分熟悉了,并且像我一样,自认为就是这个古国的后人。当然,最初这不过是我个人的一种判断,后来也就极大地影响到了她,使她对自己的出身变得坚信不疑。这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