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挺好的星期天,正好有时间,她就建议我们一块儿去博物馆,看看新出土的一批铜器、新拓的鼎铭。她很少和我一起出去玩,我们许多时间都是待在她的那个小宿舍里,顶多是去了几次图书馆。博物馆是我们第二次去了,这是她后来才迷上的地方,而我对这里的一切早就烂熟于心。所以我是她最好的讲解员,她对我深入浅出的解说十分钦佩,这让我有些得意。近来我发现考古学与地质学其实是十分相近的一门学问,它们正可以在一个更深的层面上联姻。我还发现,一个曾经热衷于在大山和原野上勘察作业的人,一个有着奔走癖、十分迷恋野外生活的人,很容易就能把古城遗址探究这一类事情落到实处,它们之间不会有太多的隔膜感。我问她:“你如果现在回到故乡,还会以从前的目光去看那里的原野和乡村吗?”她忽闪着一对大眼睛,好像不太明白我的提问。我说:“我就不能。在我钻进莱子古国这些资料里以后,再次回到那儿,再看山看河看平原都变了。我觉得那一道道山影就是古人最好的屏障,他们在这儿摆过阵势;在古城遗址那儿,抬头看大山差不多围了个圆周,中间是几百平方公里的沃野,让我想到这里多么利于防御!所以考古学家坚持说他们在平原上找到了莱子国的都城……也有人说这是秦王东巡的行宫。当然,这些都不急于定论……”她听了半天,这才叹一口气说:“啊,你是这个意思。”
我发现她美得无可挑剔,也算冰雪聪明,但有时候——有些时候,似乎并不敏锐。她直爽有余,机智不足。她甚至有点憨乎乎的。当然后来我发现了她身上还有一种极其可爱的狡狯,这大概是女人们都有的。但总的来说她是那么质朴,这好像令人不解:这样的时代,一个娇妙的女孩怎么会如此质朴?而且这质朴既非伪装,也非刻意追求,于是也就成了格外令人称奇的品质。
我们专注于文物,边走边谈,有时挨得很近,什么提防也没有。谁知离我们不远处早就有人在相跟着看,虽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总是出乎我们的预料。这个人就是阳子。他一般不来博物馆这一类地方,这一次是因为要画一种古代服饰,需要来实打实地看一看。就这样,当我们相挨着转过了一个陈列钱币的柜子,然后往陶器展区走去时,阳子终于和我们狭路相逢了。
“嘿嘿。”阳子只看着我笑。
我不知为什么有些慌张,嘴巴不那么流畅,指指她又指指阳子,不知在介绍哪一个:“这是我的好朋友……都来了。”
阳子伸出舌头抿抿嘴唇:“嗯,就这么撞上了。”
我开始镇静下来,瞪着他:“你这小子‘嗯’什么?你们该好好认识一下了。”我把她拉得近一些,为两人作着介绍。阳子似乎并不专心,只笑吟吟的。他好像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搞清了似的,不太听我解释。他也不怎么看她,偶尔正面瞟一眼也要赶紧转脸。这样一会儿,他的脸上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粒。“嗯,这天气真是好啊,这天气有点热了不是。嗯,你们好好转转吧。”我讨厌这家伙装模作样的,就捏捏他的脖子:“一起转!你要去哪儿?”阳子歪着身子挣着,盯着我,扭到一个她看不见的角度向我做着鬼脸,说:“不能,不能耽误你们的事儿呀?”“当然不能!你这小子想到了哪去!”我向他吼着。阳子从我手里挣脱,捋捋被弄乱的头发说:“不用高声,不用高声,自然一些吧。”
我们重新往前走时就没有多少话了。彼此都有些别扭,大概她也感到了。我发现她一直是拘谨的。
有几分钟她在专心看一个展品,于是阳子和我有一小段独处的时间。我不快地盯了他几眼,他立刻摆摆手小声说:“放心吧,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我恨不得揍他一顿。
可是他很愉快。他小声唱着走开:“‘我说过,我们一无所知……’”
2
阳子知道了,其他人就不会一无所知。我是指吕擎。因为阳子遇到什么事情通常就要找两个人商量: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吕擎。我已作好准备,所以满不在乎。
大概是在博物馆相遇的第一个星期,阳子就来找我玩了两次。这频率够高了。他不无夸张地说自己这一段时间有多么寂寞多么无聊,画是画不下去了,别的也做不好。这和万磊刚死的那些日子差不多。我不愿听万磊这个名字,就闭口不言。他又说:“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究竟是什么事情,咱也不知道……”我打断他的话:“这一回知道了吧?”
阳子在屋子里转悠了一会儿,东看看西看看,鼻子使劲抽着:“我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心里噗噗跳。我的预感是灵验的。”
“你如果想歪了,那是你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