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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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显然被我带来的东西吸引了,长时间地看着,嘴巴微动,但没有读出声音。她很谨慎,因为这些文字要无所阻碍地朗读出来是不可能的,那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一定默读得磕磕绊绊,眼睛有时要滞留在那些生僻的字和词上。她偶尔抬头看我一眼,一双清澈的大眼似乎在问:这样一部天书,你就读得懂吗?我微笑不答。她继续翻下去,最后才不得不把它稍稍推开一点。我告诉她:这本书我准备好好研磨下去,就一直留在身边。我早晚会把它的所有隐秘都破解开来的。我相信这和我们以前读过的那些典籍同根同源,不过更其艰辛罢了。“很可能是没有整理过的一部手稿,更有可能是一部未定稿。”她的舌头不自觉地伸了一下,像一只小猫舌。这个年龄应有的一丝顽皮和活泼让我喜欢。我又说:“让我们来一起读它吧,看谁能够先一步把它读通。也许你更聪明,走在前边。”
她高兴极了,对我的信任投来赞许的一瞥,然后说:“当然是你把它读通了,我嘛,顶多算是一个助手。不过我真愿这样做……老天,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儿,这要涉及多少考古知识,古文字学,还有其他。你不准备请教那些老教授了吗?”
我看着她红濡濡的脸庞。她其实知道我在想什么。是的,起码眼下还不会,这只有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我才会携上它去叩别人的门。这会儿嘛,就连吕擎和阳子都无缘一见,它只属于我们这两个“莱夷人”了,差不多是咱们内部的事情。一种幸福感,一种两个人拥有的隐秘,这件事本身似乎就象征了什么。我不太清楚,反正这是一种同族人才有的亲近举动。对方是一个纯洁的女孩儿,大眼忽闪着,细高身量,双腿又直又长。她让我从第一眼看到就暗暗压住了一声惊叹。我竟然没有从她身上看到流行的时尚。是的,没有类似的痕迹。她自然,率性,淳朴而流畅。时间一长,我终于从她身上发现了那种深深吸引人的、令人惊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她的五官,特别是那双眼睛,都给人一种非现实的感受。是的,用书面语来说,那就是一种“梦幻气质”——好像虽然她整个人处于现实之中,而心灵与情志却远在高天之外,属于一个更为遥远的所在……一丝李子花的气息总是洋溢在她的周围,这是我第一次到她这个小小的空间里闻到的。为什么是李子花而不是其他的花,不是其他的香味?不知道。准确点说这不是香味,而只是“气息”:若有若无,淡淡的,弥漫在她的四周。
我出生地的那个小茅屋旁有一棵巨大的李子树,我小时候有多少时间在它的身上攀上攀下啊。外祖母常在树下的水井旁洗衣服,我就从树上往下看她李子花一样的白发。有蜜蜂落在她的头发上了,它们大概误把她的头发当成了花束。我们的茅屋被雨水洗成了浅浅的灰白,四周的沙子是白色,李子花也是白色。无数的蜂蝶在歌唱,那是一种细小的烂漫的歌声,这声音里有我们全部幸福的奥秘。
冬天走得多么迟缓啊,为了对付这寒冬,炕头上总要摆放一个炭盆。有时外祖母还要往灶口里塞一些柴火,烧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这炕上热乎乎的气息,还有外祖母的故事,母亲剪窗花、描花的样子,是冬天里最不能割舍的。但我还是怀念春天,一到了春天就彻底解放了,我可以在大沙冈上奔跑,追赶刚刚出来品咂春光的小蜥蜴,然后就是攀这棵繁花似锦的大李子树了。
我仿佛没有父亲。是的,我很少谈论父亲,这终于引起了她的疑惑。关于父亲的话题几乎是一个禁忌。我始终没有对她、这个城市里目前给我许多温暖的年轻朋友,更多地说起自己的父亲。而对方也是一样,她也是一个不怎么谈论父亲的人。对我来说,父亲的话题太沉重了,仿佛一袋黑色的沙子长期压在心头,我只想搬开,搬开。可是我也知道,就是因为有了这袋沙子,我才不至于在极为轻浮的年代里犯下一些低级错误。也就是说,我没有漂浮起来,没有像另一些人一样一触就跳,一跳就喊,露出一副浅薄相。没有,我还像一个有所经历的男人一样,矜持、忍住,没有在某个时刻随着大流儿胡说八道。
父亲等于什么呢?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找不到合适的比喻。父亲作为一个形象、一个象征,他不是矗立在前方的黎明的光色里,而是留在身后的时空中,仿佛是一道沉沉的、极有纵深感的天际线,使我不敢往那儿更多地瞟上一眼。那意味着冷酷和严厉、战抖和恐惧,甚至还有——死亡……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意象,笼罩了“父亲”两个字。我不想对眼前这样一位美好的少女夸张什么,因为对少女夸张父辈和童年的苦难是可耻复可笑的。我的最真实的感觉就是如此:父亲,一个令我战栗的字眼。
大约是我三十多岁的时候,才从那团恐怖的阴影下看出了另一种色泽,这让我稍稍冷静了一些。我在感受父亲的伟大。对这迟来的感受我也没有诉说,没有对她人说,就连梅子也没有说。这个话题同样沉重,简直太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