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图上看,我的出生地是一个半岛上的半岛,围绕它,这个伸进大海里的犄角四周,有说不清的一些零星小岛,它们散布在大海里,一直延伸至公海、至深处、至极为苍茫之域。在历时五千多年甚至没有文字记载的更长的一段时间里,这里发生的事情神秘无测。有历史和古地质学家依据强有力的出土物证,指出这个神秘犄角的左侧和前端,过去与另一片大陆——如今也成为了一个半岛,原是连在一起的。大约在夏商甚至更晚一点的时候,才发生了一次惊心动魄的海峡陆沉。于是两片大陆分离了,一个犄角形成了。而在它形成之前,却发生过不止一次的氏族大迁徙。
这个迁徙的伟大氏族叫作族,在史学家那儿被称为莱夷,早在新石器时代,就已经统治了包括半岛在内的一大片土地,它在西周以前是一个最为强悍发达的国家,其疆界从东部沿海直达半岛中部,向西跨过了黄河,向南越过了泰山。至于大迁徙,发生的原因只能有两个:一是由于地理环境的巨大变迁不再适宜于居住,二是因为强大的异族入侵,以至于必须以部落迁移来避其锋锐。在历史学家的结论中,莱夷族的一部分北迁辽东以至更远的贝加尔湖地区,即是因为第二种原因。这是一个纠缠了几千年的悲壮惨烈的氏族和国家的故事,是包含了比欧洲的特洛伊、海伦之战的故事更为曲折惊心的历史传奇。
而这个传奇的发生地——伟大历史悲剧演出的中心舞台不在别处,即在我的出生地,在那个所谓的海角。仅仅如此就足以让我掩卷长思,心潮难平了。我在想象中把自己作为一个真正的莱夷人后裔,剩下的问题就是史实的追认和指证。我想这可能不是什么人生兴趣,更不是虚荣与否的问题,而只能是类似于血缘的本能在起作用。如果说更早时候对此一无所顾,是因为无知和日常的匆忙,还不如说是短浅人生阅历的局限,是一种觉悟的迟到。反正我乐意将这中年的不倦解读升华至一个应有的高度,由此去认识,并更加乐此不疲。
我一天到晚谈论的、在笔记本上描画的“器”“鱼族”“莱子国”“孤竹”等字眼,在梅子听来如同天书。但她在我的一脸肃穆中、在我的多少因为焦思和用心而变得沉默寡言中,也开始渐渐收敛起嘲笑。她不愿过多地过问我的事情,虽然并不表示支持。我承认,这种事对于女人通常来说总是很隔膜的,这是偏僻的无人理睬的学问,是几乎没有任何功利可言的东西,在她看来其性质多少类似于近年来兴起的集邮,却远不如集邮来得有趣和实惠。别小看了那一张小小的邮票,据梅子说就依靠这玩艺儿,她单位一个翻鼻孔的其貌不扬的小女子,伙同其爱人在不长的一段时间里竟然发了大财。“他们发了大财!”“多大?”梅子可爱的眼睛瞪着——她脸上最漂亮的就是这双眼睛了,神气特异,无以言表,我的一个好朋友说这叫“杏眼通圆”——长时间不吱声,后来可能是为了强调吧,将嘴角用力拧了一下,这才大声说道:“三万!”
我没有吱声。三万不是小数。万元户在这个城市里还是凤毛麟角呢。
但我并未因此而稍有气馁和松懈,或一丝一毫业余嬉戏的心情。我甚至为自己没有更早地涉猎这个重要的领域而后悔。想想看,如果更早一些,如果在我迷恋地质学的同时能够将目光投向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海角,说不定也就没有了后来的彷徨和沮丧。要知道这段倒霉的时间长达三至五年啊。是的,一个人未到中年就已经沮丧,已届中年则处于了无所适从的十字路口,不能不说是人生的至大挫折。我发现不仅是我,环顾整个一座城市,差不多所有和我年龄相仿而经历迥异的人,都在中年前后徘徊起来。冷静,失望,荒芜,最后就是——悲伤。悲伤这种东西是不幸的,但却并非廉价。它沉甸甸的,如果不能迅速从心里剔掉,人就得被压迫致死。中年的无效选择是致命的,而有意义的选择,哪怕仅仅是一个稍有价值的爱好,它到底意味着什么,难道还用饶舌吗?
我对瞪着一双大眼的阳子不无得意地说:“难道,难道还用得着我来饶舌吗?”
阳子点点头:“不过,这很像一个老学究干的事情。如果吕擎来做,说真的,我倒不太吃惊。”
“我来做你就吃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