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这不是苦难的结束,而是它的开端。他在荒原小屋里只过了两年,然后又得离开。这一次谁也说不准父亲的苦役会有多长。对我们全家来说,这段等待的日子可真难熬啊。
我们无时无刻不感激那位给了一家人居所的老爷爷。孤苦的老人哪,当年硬是在一片无边的丛林里垦出了土地,栽种了各种果树,一座挺好的茅屋就搭在了花园般的果林中间。这种燕子衔泥似的劳碌辛苦而幸福,这是筑园啊。老人凭一己之力在这儿创造了一个童话。这个童话曾经是迷人的。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一切,只停留在这一截上,那我们全家也就生活在老爷爷创造的这个童话里了。很可惜,世界上总是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没有这么美好的事。凡是美好的东西就一定要打碎它,一定是这样。为什么?不知道。反正一定会把美好的东西,比如这个童话,给彻底打碎,让它一点屑末都不留……
五十年代初期,国家开始了垦荒,那是一个大规模的像打仗一样的运动。结果茫茫海滩上的林子毁了多半,草地和灌木烧掉了,有的地方种了地,有的地方种植了果树。这个运动的结果就是在离我们的茅屋不远处组建了一处很大的园艺场,并且把我们的小果园也给圈在了场内,最终成为它很小的一部分——我们那么好的园子给取走了,我们一家人却给抛弃了。因为父亲的缘故,我们这一家人不能算做园艺场的人,而顶多是做点零工。在离我们小茅屋几十米远处,园艺场的人盖了一座坚固的泥屋,里面住了两个护园的人,但他们只在收获季节才到泥屋里过夜。几年之后,小泥屋才有了真正的定居者,他们是园艺场的一对新婚夫妇:老骆和达子嫂。
园艺场无偿地取走了我们的小果园,却只让妈妈到园艺场做临时工。外祖母操持家务,空闲时就到林子里采蘑菇。显而易见,我更多的时间只能和外祖母在一起。
那片无边无际的林子啊,它让我经历着任何人都不曾遇到的一些奇迹——当外祖母忙得无暇照料我的时候,我最好的去处当然还是那片林子。多少人在里面迷过路,包括那些带狗的猎人;我却不会。我嘛,哪一棵奇怪的树长在什么地方,上面常常落下什么鸟儿;哪几棵橡树总是分泌糖汁,会引来火红色的大个头黄蜂,我都一清二楚。
这样的日子里尽管要想念父亲,要一人独处,可有时候也会把一切都忘掉,只剩下愉快。因为林子里的一切都与我结成了朋友,野果子、各种小动物、神奇的花、不为人知的小溪,都与我有了特别的默契。它们在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都善待了我,这儿从来没有发生外祖母和妈妈所担心的事情。她们啊,什么都怕,怕林子,怕野兽和人,当一闲下来发现我不在身边时,就立刻到处喊我找我……而我也就在这些日子里,结识了那只同样孤单的小鹿。
2
父亲从南山水利工地回来的那一年我刚刚七岁,正是上学的第二年。盼星星盼月亮,就盼来这样一个父亲。我哪里知道,他这个人其实才是真正可怕的,伴他一起来到的还有更大的灾难。他带给小茅屋无边的恐惧、懊丧、绝望,留给我一生难忘的恐怖。我得说,他带给我们一家的简直就是毁灭,或者说他不声不响地把我们一家推到了毁灭的边缘……我只有这时候才明白,我过去对于他的全部想象都破灭了,我往昔的思念显得多么可笑啊。
十几年后我还记得他归来的那一天、那个时刻,记得第一眼看到他时心底里泛起了怎样的惊惧:这分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会是我的父亲?瘦弱、衰老,甚至是丑陋。我当时除了惊愕,还感到了一种难言的耻辱——直到许久许久之后,每当我想到第一眼看到的那副僵僵的眼神、吊在干腿上的半截黑裤,心里还要为他害臊……当然了,一切都需要慢慢改变,需要一点点扭转——可惜到了那一天,到了自己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感到骄傲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刚刚归来的父亲并未因为长年累月的苦役、因为无穷无尽的汗水而稍稍洗去了一点罪恶,而是相反,他变得更加罪孽深重了。我们全家很快从那些不断闯到小茅屋来的审讯者、监视者,从他们的声声呵斥和峻厉的眼神中明白了一切。每逢来了这样的人,外祖母就留下母亲支应他们,然后把我揽到屋内一个角落里。她一边护住我,一边听着隔壁的质问和大声怒斥。
那些长长的冬夜,北风吹响了林梢,好像怒涨的海水随时都会覆盖过来。我偎在外祖母身边,听着父亲在隔壁一声连一声咳嗽,母亲压低声音说话……那些夜晚啊,不一定什么时候,来自园艺场或附近林子里的民兵就要闯进来,他们照例什么都不解释,只吆喝着将父亲一把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