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病倒了,一连许多天都不能到她的屋子里去了。我病得厉害。外祖母到林子里采来草药,熬了让我喝下去。我觉得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妈妈说我脸色蜡黄。大约假期的后半截我都是在病中度过的。当我的病稍稍好了一点时,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老师。可是我刚刚活动了一下,立刻就晕倒了。妈妈和外祖母再不离我的左右。那些日子我常常在树隙里晒太阳,在草垛边上坐一会儿,望着天上飞来飞去的鸟雀、在空中凝住的老鹰。我知道老鹰一动不动的时候就是瞅准了食物。外祖母说当老鹰在你头顶停住时,你一定要躲起来。我想再大的鸟也是怕人的,并不躲闪。外祖母说附近村子里有个小媳妇让孩子自己在门口玩,后来听见外面有扑动翅膀的声音,出去一看,那个老鹰已经叼起她的孩子往林子里飞去了。这个故事使我有点害怕——有几次它似乎真的就要落下来。
我那么思念老师。当我终于可以出门时,第一件事就是急急赶到学校——可是到处找不到她,一连好几天都让我扑了空。
这让我焦虑万分,我想她大概因为等不到人,就到别的地方度假去了。
终于迎来了开学。我采了一大捧鲜花,还带着露珠呢,将其小心地放到硬纸筒里。这一天我去得多早。笃笃敲门,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一个中年男子。
我简直蒙了:“老师呢?”
男子皱皱眉头,冷笑藏在嘴角那儿:“她走了。”
“她不在我们学校了吗?”
“反正你再也找不到她了。”
门重重地合上了。
大李子树儿
1
父亲的归来,使我们走入了更加无法忍受的日子。因为父亲,也因为老师的消失,上学是不可能了。最后,为了一线生路,更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我不得不匆匆逃离。从此,流浪他乡的日子就开始了……
在路上,在孤苦一人的时刻,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要频频回望。就像仍然在茅屋四周的原野上游玩似的,无论走多么远,都忍不住要回头去找那棵大李子树的梢头。可是我后来越走越远,终于再也望不到它了。不过我走在路上,总能感到一双目光在背后遥遥注视,我知道,那是大李子树在目送我的远行啊。
旅途上,每到了午夜会倍加思念妈妈和外祖母,可是天一亮依旧要奔向陌生的远方。我真的走向了难以返回的远方了。三十年后的今天,每当回想往昔,让我最为感激的就是那个夜晚,是我在疲惫的奔波中接受的那一声召唤——那一声声莫名而清晰的召唤对我来说至今还是一个谜。
那是妈妈去世前的一段日子。当时她在那个小茅屋里已经病危,可是我却仍旧一无所知地行走在大山里。有一天半夜,我刚刚找了个悬石下面的草窝宿了,正似睡未睡呢,突然有什么声音惊了我一下,让我一个骨碌爬起来。一颗心怦怦乱跳,满身都是冷汗,一阵惊惧像波浪般逼过来。我大气不出地呆坐着,只用心倾听着夜声,捕捉刚才传过来的那种声音。
北风里好像隐隐传来了恸哭,而且一阵大似一阵。
这其中有揪心的什么夹杂其中……我听着听着,天哪,我听到了妈妈的呼唤!是的,确定无疑,就是她的声音,尽管已经极其微弱:“我的孩子,你回呀,快回呀……”
我不顾一切地一蹿而起,抓住背囊往后背上一抡,一脚就跨进了夜色里……
我奔跑不息,一直向着北方。一路都听见呜呜的哭声……我恍惚看到小茅屋已被人团团围住,深棕色的屋顶在悲恸中晃动起来。呼唤一阵比一阵急促。我心中有个催促:快跑,快跑啊,因为眼看就来不及了。“我的孩子,快回呀,回呀……”
跑啊跑啊,妈妈等我,妈妈等我啊。跑啊跑啊,我终于在黎明时分踏上了那条灌木丛中的小路……鞋子脱落了,荆棘刺破了我的脚,脚背上的静脉血管在呻吟,血一滴滴淌出来。我只管低头往前,躲避着大李子树责备的目光。
呜呜的哭声越来越响。妈妈!我觉得自己在迎着她张开的手臂扑过去。我看见了大李子树,看见外祖母在大李子树下焦急地遥望,顶着一头白发——她不是已经去世了吗?她为什么又坐在了这儿?
就在看到大李子树的那一刻,我的心中突然一悸:我是千里迢迢赶回来送妈妈的。
一脚踏进院门,哭声骤停。几个人闪开一条路,让这个满脸苍黑的、惟一的儿子跨进茅屋。一个苍老的声音,不知是庆幸还是责怪:“你来晚了,你,什么都晚了……”
这是妈妈惟一的邻居老骆,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我。他已经站在门口,像是预先知道了什么似的,愤愤地站在那儿等我。我的腿软下来,不得不扶住门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