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将在弓箭上生平只敬服一人,”他红着脸,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说道,“十年前一天单身出去巡哨,被一队羌骑围住了。为首的羌将摆开人马,把小将团团围住,却引弓不发,让小将先射。小将心里吃慌,连发两箭,都被他闪过了。他这才回手一箭,就劈碎小将手里拿着遮拦的弓干。这时小将只剩得一把单刀,正待舍命冲杀出去。不料他摆摆手,约退自己的人马,还装个手势,微笑着请小将回去。小将又是惭愧,又是敬服,只恨仓猝之间,不曾问得他的姓名,只把他这支箭携回来,留个纪念。以后在战场上留心细找,要想找个机会还他的情,竟没再看见过他,从此也碰不到这样的对手了。不想今天又看到天使的神射。不由得叫小将再次心折。”
高世宣的朴素的告白,是对刘锜衷心的赞美。众人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到这件事,不由得都啧啧称奇。刘锜体会到高世宣的这层意思,深深领他的情,并且连声谦逊:
“惭愧,惭愧!小弟只是射它一个巧劲罢了,哪里比得上兄长的真才实学?今后还要多向兄长请教。”说着,就紧挽他的手臂,一起回到大厅。
宴会在欢乐的高潮中结束时,已经过了午夜。种师道这才约定部分高级将领明晨到军部来会议,说是要计议重大事项。
见分晓的时刻即将来到了。虽然自信心很强,并且随时不失其常度的刘锜,也感觉到决战前夕的紧张和兴奋的情绪,这半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四)
跟来的是一个严寒凛冽的早晨。
整个军部好像一座被冻得十分坚实、攻打不破的冰城。
还不到卯正时分,将领们纷纷披着重裘,赶来开会。他们中间大部份人还没有渗入统帅部的核心集团,因而都不知道今天会议中将要讨论什么重要的内容。他们只是习惯地服从命令,前来参加会议,不关心它的内容,而且也不准备去关心它。他们具有西军的老传统,在一般情况下,不太肯在决定方针政策的重大问题上动脑筋、化心思。因为他们认为这些应该由朝廷、统帅、特别是文官们来决定的事情。他们的任务,只是服从它,遵照上面的意思动手去干罢了。只有讨论到具体的军事行动和作战方案时,他们才感到兴趣。
但当他们进入会场后,感到今天的气氛大大不同于往常。这不但因为凛冽的气候,也因为会议的召集人、主持人种师道不断地皱着他的眉毛,在那上面也似乎罩上了一层浓霜。他早就到场了,甚至于比第一个赴会的将领还先进场,因此整个会场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人敢于出声谈笑。种师道有时蹩着脚在大会场中环行,有时小山般地坐在座位上,使得这张垫着虎皮的帅座好像用生铁铸成一样,一个年老的将领,确不定自己应否参加会议,按照他的身份,地位正好处在两可之间。他弄不清楚昨夜种师道邀约杨可世时有否也把站在杨可世旁边的他包括在内?今天赶来了,在会场门口探一探头,试试反应。种师道一眼瞥见了他,严厉地挥一挥手,把他斥出门外。这个严峻的动作预示今天会议的非常的重要性,使得即使最不敏感的将领也感觉到将有一场风暴来临。刘锜自己也感到在昨夜欢宴中取得的欢乐和轻快的效果已经一扫而尽,那似乎是十分遥远的、发生在几年以前的事情了。
最后一个与会者刘延庆带着儿子刚进入会场——连他也没敢迟到,可是种师道已用了一个觉察不出的动作,微微地蹙蹙额,对他来晚了表示不满。显然今天种师道的火气很大,一点小小的冒犯都可以使他激动。刘延庆的座椅还在嘎嘎作响的时候,种师道就开始会议,扼要地谈了会议的要旨:
“朝廷近有大征伐,”他的语气不可能是平静的,“特命信叔前来,调我军扫数开往河北击辽。事关重大,本帅也作不了主,今天特请诸君前来会商。诸君听了信叔所说,可以各抒己见,详尽议论,不必拘泥体貌,弄得大家钳口结舌,日后又有后言。”
要明白违抗朝旨、反对出兵是不可能的,种师道只好鼓励部下表示反对的意见,让官家派来的特使刘锜亲自看到将领们对这场战争既不热心,又不支持,把这个消极的反应带回朝廷去,也许有可能改变官家的决策。种师道的用心在刘锜看来是洞若观火的,刘锜早已拟定了第三个作战方案。他赋予自己的使命是尽可能清楚地把问题向大家摊出来,使大家明白这场战争的重大意义,明白朝廷对此已痛下决心。他要鼓舞起大家的热心,竭力摆脱种师道的影响,作出自己的结论。
刘锜不幸处在和他那么尊敬的种师道相互对立的地位上,既要贯彻自己的任务,就不能不排除种师道的消极影响和冷淡反应,这是他在两天的试探观察中确定无误的。但是种师道毕竟是一军的统帅,是他争取、团结而不是排斥、打击的对象。到头来,他还必须取得他的合作,才能真正完成任务。他巧妙地尽量不伤害种师道的尊严,免得招致他以及西军核心集团的成员们的反感。他热情焕发地复述了曾经给种师道谈过的话,企图用自己的“热”来抵消种师道的“冷”,并且随时在探测将领们理解的程度,加以补充和阐发,注意着每人听了他的话以后反映出来的各种表情。
种师道冷冰冰的开幕词和刘锜火辣辣的介绍词果然形成两股不同的气流,两者都产生了强烈的影响。热流与寒潮、高气压和低气压在会议一开始就进行了锋面的接触,一场意料之中的风暴不可避免地来到了。将领们听了两人的话也各自出现了多种多样的表情,表明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已被卷入这场交锋。他们有的是喜上眉梢,感觉到烫手的富贵已经逼人而来,有的是面含重忧,唯恐一场不可预测的祸患找上头来,有的心里热辣辣地想到马上就可以在燕山、易水之间跃马横戈施展好男儿的身手,最近三年来前线的沉寂状态使他们早有髀肉复生之叹,有的则在沉思着,反复考虑这场战争的得失,衡量它的胜负因素,并把考虑的范围扩大到本军之外,当然也还有人根本没有把双方的话听进去加以咀嚼和消化,他们只是装出在听话,并且装得已经听懂了,听清楚了,准备在必要的时候发言的样子。到处都有这样的超然派,即使他要“超然”的问题与他本身的利害有着密切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