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是在所有驿站中随时可以碰到的情况,不值得注意。人们只是抱怨这个意外的干扰把他们的瞌睡打断了。只有第一遭出门,对于遇到的一切事物都产生新鲜感觉的亸娘才注意到它,听它,并且对它发生兴趣。她在自己的想象中刻划出这个来客究竟是怎等样人?为什么这样性急?并且在她的想象中出现了这个来客的形象。有一种遥远的记忆把她和这个来客联系上了,当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忽然明确无误地断定这同乡人的口音是一个她曾经听到他说过话的熟人的声音。
“爹听,是谁在说话?”她轻轻把瞌睡中的爹推醒了。
刘锜也同时惊醒了,听到了由于房门已被打开,很清晰地钻进棉帘子里的熟悉的声音,他们交换着惊讶的眼光,仿佛彼此在问:“这样的巧遇,难道可能的吗?”但是棉帘掀处,说话者本人已经大踏步走进来。借着驿卒手里提着的灯笼微弱的摇曳不定的光,他们看清楚了来客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千里迢迢要去寻访的老战友,马扩的父亲马政。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
“巧遇!巧遇!”
马政是为了多赶一站路,冒着去见水龙王的危险,策马陟冰渡河过来的。他的随从们由于脚力追不上,早被远远地甩落在几站之后了。他的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也在第一瞥中就认出朋友。
“果然是信叔,”他欣然欢呼道,“还有钤辖,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俺找得你们好苦呀。”
驿卒给新来的,有急差的军官送来分例的滚水,酒和蒸饼,剔亮了油灯,在地炉中又加上几块新的炭就走开。炭爆出欢迎新朋友的噼噼啪啪的炮仗声。由于人们的往来走动、水蒸气、酒香、灯光和炭的爆炸声,给这间冻结着的房间平添了不少生气,它好像从假寐状态中甦醒回来了。
马政顾不得寒暄几句,就一面擘开手里的蒸卷,大口地塞进嘴里去,一面谈起正经来。
原来从刘锜离开京师的一个多月来,时局又发生了急遽的变化。
先是马扩从金朝回来,把金朝的正副使节女真贵族遏鲁和渤海人大迪乌带到东京。这两个都是完颜阿骨打的亲信,是金朝的用事大臣,地位重要,不同于过去派来仅仅传达双方口信的泛泛之辈,因此受到朝廷的隆重接待,官家亲自在崇圣殿延见他们。
接着就正式谈判出师夹攻的具体日期。
奇怪的是夹击之议,虽由宋朝首先提出,及至对方同意,讨论到具体问题时,宋朝方面竟提不出一个确定的日期。王、蔡二相因为没有把握使自己方面迅速出师,又不愿对方出师过早,免得落了后手,采取了排日宴饮、陪伴游览等方法,使谈判长期拖延下去。他们绝没有想到,就在这段时间里,完颜阿骨打对辽发动一场闪电进攻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昼夜急行军四百多里,袭破了辽的首都中京。辽天祚帝耶律延禧匆遽南逃,路经燕京时,只勾留得两天,就携带一批军队、官员、宫眷直往云中的阴夹山方向逃去,从此躲着不敢出来。
现在的局势是:金军以全力封锁天祚帝的出路,三面兜捕他。燕京周围,局势云扰,抗辽义军蜂起,辽政府群龙无首,实际上已处于土崩瓦解的垂亡状态。
正在边境侦事的马政探听到这些千真万确的消息,认为这是收复燕云千载难逢的良机,同时也怕金军先下手为强,分兵南北,略取河北、河东之地,对我国防线构成莫大的威胁,因此立刻飞驰京师奏报。这时王、蔡二相也看到时势紧急,匆忙奏准官家,决定对策:一面仍由赵良嗣,马扩两个接伴金使,继续与他们酬酢宴饮,羁縻时日,一面就派了解这一切情况的马政赍着朝命,前去西军,严令种师道迅即集中全师,限期三月底扫数开往河北前线雄州,听候进止。原定的太原会议取消。如有愆误,即以抗旨论罪。
这不是宛转的疏通,而是严厉的朝命了。官家毕竟是官家,当马政陛辞之时,官家又作了口头指示,以缓和命令中严厉的措辞。官家嘱咐马政到渭州时先去找刘锜,两人会商后,再向种师道传旨。在口头解释时,“务要讲究措辞,使种师道以下将吏心悦诚服,前去赴命。休得严词迫令,寒了他们的心。”同时又给了马政新任务,传达命令后,就留在军中参赞戎务,督同大军克日开拔,免得有所愆误。
屈指计算日程,马政估计到刘锜亟待复命,可能已经启程回京了。他们西军中人的应用数学和东京一般官场中的应用数学不一样,后者的数值表现在口头和文字上,前者表现在实用意义上。因此他一路沿着西去的官道,留心打听刘四厢的行止。却没想到在这深夜中,在这小小的驿站里和他们一行忽然邂逅相遇了,这真使他非常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