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发生的事情,正如人们意料,是蔡靖这一点朦胧意识的合乎逻辑的具体发展。他、郭药师,以后还有斡离不似乎在演出一出三方面都默契在心的喜剧。
初八日,郭药师终于露面了,他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对众人表白:“药师非不尽心为国,前日鏖战,尽心殚力,仍不免一败,乃诸公亲眼目睹者。今日归顾大金,不能与朝廷诸公全始终之义矣!事非得已,天地鬼神,实鉴我心。”然后单刀直入地劝蔡靖道:
“大学不得已,莫且降否?”
“下官以死报君,是岂可为?”
蔡靖一面回答,一面就从从人手里抢把佩剑自刺。在这个场合,用这种方式来自杀当然只能是一种象征性的行动。郭药师拉住他的肘臂,奇怪的是已经传为国殇的赵鹤寿忽然也从右边跑来,一把拖住蔡靖的腰。
“赵观察是你……你……蔡靖吓得向后倒退二步。
这个在燕山养病的赵鹤寿忘记父母兄弟之仇,此时已被郭药师拖下水了。他不无有点腼颜地打圆场道:
“即是大学不降,且再商量。”
郭药师在降官中间已经找到一个他需要的谯周⑦,昨夜的一顿断头宴,一半就是为他润笔。儒林郎王枢十分实力地草表道:“待时而动,动静固未知其常,顺天者存,存亡不可以不察。”“臣素提一旅之师,偶遭百六之运,亡辽无可事之君,大金有难通之路。”“昔也东争,虽雷霆之怒敢犯,今焉北面,祈天地之量并容。”这是一个文人能够写的最没出息的文章。郭药师看了大喜,当夜就送去给斡离不。次日,郭药师又来见蔡靖,商量与斡离不相见之礼。
这一次蔡靖的态度稍有缓和,他先是要求免见,“既就拘执,何必更降?见时用何礼数?”然后又提出“靖若死,举家骨肉告相公缢死,一坑埋之”的要求,虽然也说到死,语气之间,不象昨天那样的决绝了。郭药师心里明白他的投降是要经过三揖三让,才能实现的,他的死志,也要经过多次乞免,一再哀求,才答应有保留地从缓,颇有死刑缓决的味道。郭药师看在安抚使的一颗大印面上(这是送给斡离不的一笔重礼),只好十分迁就他。后来再一次谈到见斡离不的礼数,蔡靖的口径又松了一大步,说是“若太子肯议和,靖为生灵之故,不惜两拜。”有了这句话,郭药师诱降的大功才算告成。
郭药师要投降,在降表上拉出“天”与“时”两头替罪羊,蔡靖愿意屈膝,其动机是为生灵,他们的做法虽然各有千秋,机杼用心,却是一致的。
最后的障碍扫除了,第二天大家见面时,蔡靖果然屈下了关系到燕山一路百万生灵的双膝,向斡离不拜了两拜。斡离不客客气气地把他搀扶起来,招呼他上前,两人谈了一些其他汉人听不到的话。当时看到他们密谈的郭药师、张令徽、吕颐浩等人心里都七上八下,唯恐他恩将仇报,忘记了对他的救命之恩,反而在斡离不面前投石下井,要他们好看。不过,他们的密谈已被封入历史疑案的档案袋中,谁也不可能知道它的内容了。只知道以后蔡靖被留下来,仍旧主持燕山一路的民政,却没有什么正式名义,成为一个受到谅解的特殊形式的降官。
所有这一些都在意料之中,都是合乎他的逻辑的顺利发展。他似乎还在表彰自己始终忠于宋室,不负赵皇,把自己的被迫投降与别人的甘心事虏区别开来。不知道后来的大金朝廷是否也把这两类降臣加以区别而对前者特别优待,这也被封入历史疑案的档案袋中,无从妄测了。
北宋末年,两河重臣三安抚之一蔡靖的曲折心情和委曲降敌的过程很有点象春秋时期起先不愿辱身为仇人臣妾、后来又不得小委曲求全,腼颜事仇,终于做了楚王小老婆的息夫人。他们的屈膝事伪,是颇有典型意义,很值得为他们树碑立传的。
蔡靖、郭药师、斡离不三方面的表演都没有出人意外,只有在论功行赏之际,斡离不起先认为张令徽的功绩在郭药师之上,宴会席上,把张令徽的座次排在郭药师前面。这是对郭药师观望一战后再行迎降的惩罚。后来谈了几次话,郭药师又自告奋勇,愿为伐宋前驱,这才发现郭药师的利用价值决非张令徽能望其项背。明智的斡离不立即改变态度,把张令徽留在燕山府当一名无足轻重的闲官,而派郭药师率常胜军一千名,随军南下作为向导。
在燕山府逗留了四天,这支经过休整的大军,踏着漫天大雪,径向黄河边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