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胼手胝足,终年不得一饱的劳动人民,有肠肥脑满,终天只想玩出一些新花样来消遣他们过剩的生命的上层人物。
有那么一批可以列入扈驾到江南去的名单中的权贵们,在他们手下有一大批手脚并用的哼啥二将、立里客、开封尹、缉捕使臣等等。可是在茫茫人寰中也有不怕触怒权贵,一定要在角抵中跌他一跤以快人心的小关索李宝,也有不怕触犯高俅、宁可先替李宝去治病的医士邢倞,也有苦口婆心地规劝师师远避官家的何老爹。在这次竞渡中有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龙翔队队员,同时也有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一群虎翼队队员。
无论哪一种人都以为自己手里掌握着真理。
龙翔队的队员们认为胜利必须属于他们,光荣必须属于他们是真理。它的支持者、拥护者承认他们的真理为真理。开封尹盛章以提出这样的建议来保护龙翔队的胜利和光荣是真理。当人们思考着自己的行动时,莫不以为自己才是真正的真理的掌握者。
但是真理掌握在绝大多数人的心里。
他们的直觉是真理。
或许他们在某个阶段受到某种现象的蒙蔽,或许他们也做错过一些事情,有过不正确的思想,一旦澄清了翳障,在他们清醒了的内心中所持有的衡量尺度就是真理。
盛章出面谈判遭到虎翼队严词拒绝的消息如此迅速、如此广泛地传遍了东京城,以至今天有二三十万人出来参观比赛,关心他们间的胜负,热切地希望虎翼队痛击龙翔队,把它打得落花流水。这就是清醒的东京人的真理。
(四)
在棂星门外作着三次鹁鹆旋时,官家坐在玉辖里,隔开一道珠帘,他凭着情人特有的视觉,在万人海里,三次都发现师师以及护卫着师师的刘锜和马扩。
自认为对于师师拥有个人专利权的官家,坐在玉辂里,第一眼见到师师今天比往常更加神采焕发,不禁产生了拥有那种特权的情人很难避免的虚荣感。他为师师的突出的美感到自豪。
“今天东京城里有一半的妇女倾城而出,都到这里来了。试看有哪个比得上她的容姿绝代,迥出尘寰?朕在万人丛中,一眼就认出了她,可知她真不愧是个尖儿!”官家满腔得意地想道,“幸喜得那日邀请了她,她也高高兴兴答应出来为朕捧场。不然的话,今天少了一个她,岂非缺典?”
在祝捷庆典中少了一个师师,就是“缺典”,官家想出这句双关语,心里更是得意。
官家也注意到刘锜、马扩与她在一起。那天邀请师师时,她已经说明去年就与刘锜、马扩有约在先,可能他们会来践约,劝官家不必再派宫车来照料她了。师师既然这样说过,态度又是十分光明俊伟,对此,官家也不觉到有任何疑虑的理由。
当鹁鹆作着第二次的回旋时,官家透过万头攒动,仍旧把他固执的视线落在师师驻马的处所。他发现她除了一向有的“容姿绝代、迥出尘寰”以外,今天她身上又多出了一点什么他无以名之的新奇的东西。师师身上似乎蕴藏有一个无穷尽的矿苗,他永远可以从她的矿苗中发掘出新的宝藏来。后来他把这个无以名之的新奇东西概括成为一个问题:“是什么使得师师今天显得这样出奇地神采焕发、热炎灼人?”这个问题在他心里酝酿一会,迅速就发展成为一个大大的问号。一个没有解决的问号放在心里好像一团发了酵的面粉放在被絮里一样,顷刻间就要成倍地膨胀起来。
但是到得第三次再见到她时,这个问号解决了。他发现使得师师今天神采显得异常焕发、热炎灼人的原因是她穿了一身绯色裙衫。官家的视觉虽然十分灵敏,他的感觉却是相当迟钝的。师师穿一套绯色裙衫,这本来一望可知,他却要等到第三次看见她时,才发现这个。可能他是想得过头了,反而忽略了眼前的东西,人们对于太专注的事物,常常会产生这种“舍近求远”、“明察秋毫,不见舆薪”的错觉。
但是这个新发现确是非常重要,使他又惊又喜。
原来这里还有一段历史渊源。有一年杏花盛放的时节,他在醉杏楼上看到“杏”花人面相映红,不禁多了一句嘴,说:
“这杏花开得如火如荼,娇艳欲流。如果师师你啊,也肯穿上这绯色的裙衫,与杏花争妍,不知要怎样‘沉醉东风’哩!”
这一句要想讨好师师的话,显然没有达到目的,反而产生了相反的效果。她向来不喜欢别人的意志强加在她身上。
“这满箱子的衣服,”师师指着里间的箱栊,漫不经心地回答,“有红有绿,高兴穿什么就穿什么,值得什么‘沉醉东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