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封建朝廷中,希望长生不老的皇帝和急于要想继承大位的太子之间,往往构成一对对立面。其原因就是他们的眼光都离不开这张御座。这张御座不仅代表他们本人、也代表依附在他们周围多少人的利益。已经得到利益而且希望一直保持下去的臣僚们和尚未得到利益、急于要取前者而代之的官僚们永远是对立的。他们既然代表着对立的利益,自然要处在对立的地位上了。
赵桓是个温和驯从、优柔寡断的太子,也许他在主观上也希望成个孝子贤孙,但是正由于那种对立的地位和潜在的竞争,从他被册立为太子的第一天开始,官家就没有喜欢过他。后来太子果真如愿以偿地坐上了这张宝座,也没有表现出对于他的被继承者的利益有什么特殊的关心。他们所信任的大臣,无论是宣和年代的权奸们,靖康年间的新贵们,甚至伪楚朝③的热烈的拥护者和建炎、绍兴年代的投降派④,都是一丘之貉,他们持有相同的人生观和做官哲学。
这时水殿上除了皇子们以外,果然与外间的传说相符合,外臣侍驾扈从的只有残辽降将郭药师一人。郭药师是个懂得在什么场合应当做什么事情的人,他现在扮演的是一个膺受特殊恩典的宠臣的角色,因此在他每一个毛孔中都渗透着恭敬惶恐,感恩图报的分子。官家把他召向前去,有所垂询。从双方的表情看来,官家大约问他在逆廷中可曾见识过这样盛大、隆重的庆典?他一定回答说没有。还可以断言,他一定会补充道:“今日让微臣侍奉官家,欣观盛典,此乃旷古未有之殊恩,微臣惟有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以报皇庥。”
对郭药师的得体的应对,官家满意地笑了。
截止此刻,可以说官家都在满意的心情中。
(二)
金明池是座落于京郊西区、方圆约有九里余的人工湖泊。它开凿于周世宗显德四年(公元957年),距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周世宗柴荣是一个具有开国创业气象的英主,他之所以没有完成统一全国、结束二百年来事实上早已割据分裂、而于五十年来连名义上也是割据分裂的局面,仅仅因为在三十八岁的英年上,一场突然发作的炎症夺去他宝贵生命的缘故。
周世宗在他短促的在位期间,制订了非常精密、正确的统一全国的通盘规划,并且一一付诸实施。他始终把军事的重点放在对付已经占有燕云十六州形胜之地的北方强敌契丹贵族身上,他知道燕云一日不收复,黄河流域一日不得安宁。他即位之初,就在山西高平山区打败北汉军⑤以及支持北汉军的契丹骑兵。以后经过大规模的淘汰和整训,训练出一支强劲甲于全国的陆军。然后回师西北、东南,打败后蜀⑥和南唐⑦两个具有威胁力量的地方政权,以巩固自己的后防。用兵于两淮及长江流域需要水军,他开凿金明池的目的就是为了在自己直接关注下训练出一支可以与他的陆军相匹敌的水军。像所有开国雄主一样,他们有所创建,决不是为了吃、喝、玩乐,而在于实现自己的雄图,至少在统一以前的一段时期都是这样的。北宋初期的统治者也还把金明池用于原始的目的,宋太祖屡幸造船务,观习水战,这个造船务就设在金明池边。他们训练的这支水军称为“虎翼军”,含有“为虎添翼”的意思。
到了北宋中期的统治者,早已失去开国帝王的创业精神,把这个训练水军的金明池逐步变成游乐场所。每年三月,池水解冻以后,金明池局部开放,称为开池,让成千上万的游客涌到那里去,车水马龙,熙往攘来,好一片升平气象!到得百十年后,经过一而再、再而三地改造修建,金明池已变得面目全非,即使熟悉本朝掌故的人,也早已忘却它的原来用途。只有端阳节龙舟竞赛的一方仍然使用着虎翼军这个传统名义,人们从这条线索中才会淡淡地想起在某一个古老的年代中,它曾经有过游乐以外的正经用途。
北宋政府经营一切消费性的玩乐事项,从来都是不惜工本的,还美其名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小小的外郡州县,有些名胜古迹,就要建造起楼台亭阁,摩崖勒石,以垂千古,何况在首善之区的东京府。偌大的一个湖泊,经过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几代皇帝的加工,不断浚深扩大,并且在它周围围起一道雕花精镂的水磨砖墙,墙内又修建起不少新的建筑,真想把它建成一座人工的瀛洲仙岛、蓬莱阆苑。到了徽宗即位以前,它已接近到完美的程度。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格,一座城市有一座城市的性格,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性格。如果把一座军用的金明池改为游乐场所,并且不断踵事增华的过程看成为北宋朝代的性格化的过程,这种说法也可以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