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要知道,你的问题还没有最后解决,跳河的事还没有算账,你们那个集团还在继续清查,不要以为保留了党籍军籍你就万事大吉了。”
“这个我晓得,再严重也不过是枪毙嘛!我已经死过一回了,不怕枪毙。”
保卫干事叹了一声,只得又去回话。
彭其坐在一把椅子上,将香烟倒过来拿着,吹去烟头上的白灰,借以消遣。没有人跟他说话他就自言自语:“看样子要戒烟了,坐牢是不许吸烟的。好,戒掉也好,烧炭的,哪有钱买烟?”
保卫干事第三次出现。
“陈政委问你,要不要同家属见见面?”
彭其蓦地站起来,将烟头往烟缸里一戳,说了一个字:“要。”
“那你跟我来吧!”
彭其大步走出门。保卫干事对两名警卫战士招了一下手,让他们跟在彭其身后走去。他们一行四人在保卫干事带领下,从大楼的这头走到那头,推开了一间办公室的门。
默默无声坐了很长时间的许淑宜和彭湘湘忽见门开了,一齐站了起来,期待地望着门外。
彭其在门外出现。里外三双眼睛对望着,半天没有做声。湘湘控制不住了,声音失常地叫了一声:“爸爸!”哇地哭出声来,要朝门外扑去。许淑宜及时拉住了她的手,对彭其说:“进来吧!”
彭其这才移动脚步,像瞎子过桥一样,颤颤抖抖、伸伸探探地走进来。
外面的保卫干事吩咐警卫战士一个留在门外,一个跟进里面去。于是,有一个战士进来了,把门关上。
一家人走到一起了,湘湘再也不能控制,挣脱妈妈的手,扑到爸爸怀里。
哭声,满屋子的哭声。湘湘在放声嚎哭,只听见一声声叫爸爸,没有喊出一句别的来。许淑宜掩着鼻子抽泣,泣不成声。惟彭其没有声音,他只有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来,落在女儿的头发上。
他们这个家庭自从组成以来,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景。夫妻之间,父女之间,历来都是比较平淡的。主要原因在彭其身上,他很忙,从来没有清闲过一天。早些年忙于打仗,近二十年来又忙于部队的建设、训练、战备,他脑子里只能装进去那么多,天伦之乐很难找到空隙往里挤。今天是一个意外的机会,使彭其突然发现了爱情,原来自己身上也有同别人一样的感情!丈夫的感情,父亲的感情,他一样也不缺,甚至以为比任何人都要深沉、强烈。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这不是在今天,而是回到一九五○年去了。那回他过完了自己最后一次指挥陆地战的生活,部队在广东某地驻扎下来,他的纵队司令部设在一个专署所在地的城市。有天从外面回来走进自己的临时卧室,发现有一个女同志抱着一个孩子坐在里面。女同志听见脚步声扭过头来,原来是她!许淑宜也带着一个南下工作队到这里来了,怀里的孩子就是湘湘。那一回本来是可以好好儿地体会一下天伦之乐的,可是不行,彭其马上要开会,许淑宜也立刻要走,当时她的地方工作比彭其的部队工作更忙,更复杂。今天这个意外机会弥补了那一次的不足。那次是在全家欢笑中度过了一个小时,今天是在悲哭中相见,这样,悲欢离合都有了,算是一个完全的家庭了。他抚摩着湘湘的头发,好像这孩子依然只有两岁。他眨巴眼睛望着许淑宜,好像她仍旧是那么年轻。
湘湘重新回到妈妈的身边,手忙脚乱地掏出手绢来擦眼泪,以便把爸爸看得更清楚一些。许淑宜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不再抽泣,争取能多跟丈夫说两句话,因为不知道会见的时间有多久。彭其则早已像铁汉一样挺立着了,想把力量和信心传导给女儿和妻子。
哭声停止了,一家人都平静下来了,可是,房间里仍有一种控制得很微弱的抽泣声。爸爸以为是妈妈,妈妈以为是女儿,互相一看,谁也没有抽泣。是谁呢?难道出鬼了?彭湘湘首先发现门背后站着一个战士,爸爸和妈妈都转头去看,只见那战士面对墙角低着头在擦眼睛。原来是他!当他进门的时候,这一家三口正在互相望着发痴,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他跟着进来了。
“你们还好吗?”彭其首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