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通过门卫,彭其望见了那座高高矗立的屏风。他看到《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画褪色了。他因为与世隔绝已整整一年,不知世间发生了一些什么,以为除他以外,其他的事物都是得意的,猛然见到这幅褪了色的油画,又联想到无精打采的哨兵,似乎感到与他同命运的人和事多起来了。哨兵需要振作,油画也需要振作,而他们大概都还没有觉悟到振作的必要性和迫切性。只有彭其是下了决心的人。如此一想,彭其得到了欣慰。吉普车开进司令部大院,早有数以百计的机关干部在大楼底下的草坪里,停车棚周围,大门两旁,楼梯两侧,企鹅一样地站着、望着,目光随吉普车转动。彭其又产生了另一种高兴心情。多么隆重的仪式!过去任何一次从北京回来或从部队回来都没有这么多人侍立欢迎,每次都是冷冷清清,顶多在走廊里遇上几个人,向你行礼,闪道让你过去。今天的气候大不一样了,他们显然都是放下手头的工作专门出来迎接的。如此看来,当官不如撤职好,在位不如在野好,得势不如倒霉好。
车停了,保卫干事先下来,然后是他,再后面又是保卫干事。彭其站直身子,有意挺起胸膛,抬手把军帽扶了扶。此一举等于是告诉众人:“我还有军籍,怎么样?不错吧?”企鹅们果真产生了反应,不少人在移动步子,想走到能正面看见他的地方去。大概正是对他的军帽抱以关心,上面还有帽徽吗?彭其可能是理解大家的心理,干脆不走,转动身子朝四面望了一圈。他初略地感觉到,欢迎者虽没有鼓掌,也不呼口号,人多声音小,规模大而气氛冷淡;但是,真正抱着敌意的人极少,大都是好奇,也有不少人公然投过来同情的眼光。保卫干事催他开步,他只得开步。迎面遇上的人没有一个向他行礼,没有人与他打招呼,也没有人微笑。惟一略带笑容的是他自己,他挨个从人们的脸上扫视过去,有熟悉的,有不熟悉的,无论是谁,脸上都有一层表示惊奇的神色。彭其暗自好笑:“想不到吧?并不像受了羞辱的人,不低头走路,不惭愧得脸红,也不害怕得脸白。”
当他登上楼梯以后,外面草坪里才忽然响起“打倒彭其”的口号声,好像那些惊奇的人们到现在才醒悟过来。首先是少数人喊、接着是大家都喊,马后炮轰轰地响、其实,人们也并不是自己醒悟的,因为江主任来了,他看到围观者众,寂静无声,便发了脾气,叫宣传部一个干事带了头。只要有人带头,谁敢不喊呢?马后炮就这样打响了。
彭其提动将军步,有意多用点劲把楼梯踏得登登响。马后炮的炮声轰轰传来,使他非常高兴。原本觉得欢迎仪式听不到礼炮声有些失望,现在变成欢送仪式了,炮声隆隆,不也很好吗?相比之下,欢迎不如欢送好。欢迎是炮声在前,欢送是炮声在后,人走了,威风还在,其中的意义是不寻常的。
人群开始散去。散去时比集会时热闹多了,曲曲说话声震得走廊嗡嗡响。
“他不是摔断了腿吗?怎么走路不瘸呢?”
“可能是谣传。”
“不是谣传,是真的。”
“你看他脸色还不错呢!”
“倒比以前显得年轻些了。”
“真是打不死的程咬金。”
“看样子他根本没有好好认罪。”
“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犟死牛。”
“他还笑呢!”
“你看见他笑了?”
“笑了,好像打了胜仗一样。”
“阿Q精神。”
“会不会开个斗争大会?”
“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