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的前半年,空四兵团大院里一直是风平浪静的。红海洋虽然还在,却已被南方强烈的阳光晒得褪色了,并且没有再增加新的。大字报和大标语不再充斥军营,只有文工团的大批判专栏上有时还偶然公布一点彭其的罪行材料。今年最热火的事物是毛主席像章。在制作像章的物质条件和技术条件方面,空军是数一的。空四兵团领导机关年初建立了一个像章厂,投产不到半年,产品已销行全国。像章制造业是一门新兴工业,随文化大革命而兴起,一开始就表现了蓬勃的生气。互相竞争,新陈代谢,演变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常常有这样的情况,某人得到一枚最新式的像章,喜滋滋拿回家去,在路上遇到一个朋友,他手上有一枚比你的更新,又遇上一个朋友,他又有一枚前所未见的,相比之下,你手上的新像章只能立刻宣布淘汰了。像章在发展过程中大致经过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小像章,单纯金色的和加上红色珐琅质的都有;第二个阶段是在形状和图案上下功夫,使得主题不突出,走了一段弯路;第三个阶段一面减少花样突出主题,一面往大的方面发展,最大的有挂钟那么大,需要用绳子吊在脖子上才行。有些地方有瓷像章、竹黄像章和塑料像章,也是在这个阶段发展起来的。由于像章制造业的爆炸性发展,对整个社会生活产生了深刻影响。很多人以收集像章为志趣,革命不再参加;也有人用像章搞投机,趁着革命高潮营利。用像章打通后门,用像章做定婚礼品,用像章打扮姑娘,各种交易,各种用途,也跟像章的式样一般,叫人眼花缭乱。久而久之,像章的本来意义已完全丧失净尽。目前在空四兵团机关大院里,收集和交换像章的热潮正在汹涌澎湃。无论批判会也好,大字报也好,比赛背诵“老三篇”也好,所有那些去年吃香的事如今都不吃香了。干部们愿意用工资的一半去购买像章——如果有可能买到的话。
大营门外面那条洁净的柏油马路上,当前正在进行一场热闹的像章交易,四个年轻的空军干部头碰头围在一起,站在马路中间。
“我用两个跟你换这一个。”
“不行,你那算什么!”
“换给我吧!”
“你拿什么?”
“喏,这个。”
“啊!这个好,这个好。”
“你以为我真跟你换哪?休想!”
“谁稀罕!”
“算了算了!你们的都是老式的。”
“换了吧!”
“喂!走走走,到我家去,你把这个给我,我那里有五百多个,随你挑两个来换。”
“别去!他那五百多个都是没人要的。”
“干什么?干什么?想抢啊?土匪!”
“这帽子你戴不上,我热爱毛主席,怎么的?”
“干脆!看谁抢得过谁。”
“来吧!来吧!你敢!”
“抢啊!”
“抢啊——!”
于是,四个人扭成了一团。
一辆北京牌吉普车从市区开来,老远见前方有人打架,便长鸣喇叭减速驶来。一直来到跟前,打架的还没有散,使吉普车无法通过,只得停下来按喇叭。
“喂!来车了,”其中一个喊道,“到边上抢去,听见没有?”
“他妈的!不像话!”被抢的人正在拼命抵抗,什么也听不见了。
“嘀嘀——!”
“喂!走开!走开!”司机也伸出头来喊了。
这才总算把他们驱散了。被抢的人趁机撒腿就跑,“土匪”们哈哈笑着,闪向马路两旁。
吉普车从他们面前驶过去。
“看见没有?”有人说,“车里坐着彭其。”
“是的,是的,是彭其。”
“他还能活着回来?不简单!”
“可能腿瘸了。”
“走,看看去!”
好奇的人们追赶着车子而去。
坐在车上的彭其见有人拦路挡住车子打架,神经产生了过敏,以为又是一年多以前的绑架案再演了,心中暗念道:“又要拿我怎么搞?这回只怕是要我的命了。”不料打架的被驱散,车子顺利通过了。这反而使他感到奇怪,回头从车篷的后面小窗洞里望着随车追来的人们。
庄严的大营门迎面扑来,哨兵无精打采,软绵绵地勉强站立着,使彭其看了痛心。他要立刻与哨兵说几句话,告诉他们这样不行,哨兵的精神面貌代表着整个部队的精神面貌。他还想问他们入伍多久了,搞过队列训练没有,会不会打枪,怎么穿上了军装还是农民气质。他要下车,便喊了声:“停车!”司机果真把车停下来了。坐在旁边的保卫干事扭头问彭其:“你要做什么?”彭其这才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已不是司令了,枉操闲心,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