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了抬腕子,回答了问题。那个发问的年轻农民双眼发红,满腮黄须,嗓音沙哑,神色狰狞。他的心脏紧了一下,匆匆地往前走去。
年轻农民在背后骂道:“叫他们快开门,这群吃白米的猪。”
虽然年轻农民恶毒的詈骂里包涵着一种让丁钩儿感到不太舒服的东西,但他也只得承认骂得很有道理。已经十点一刻,煤矿的铁栅栏门依然紧锁着。那只挂在门鼻子上的乌黑大铁锁,宛若一只黑盖的大鳖。“安全生产庆祝五一”,八个色彩消褪的红漆大字拘禁在圆形的铁片里,电焊条在很早的时候把它们焊在了铁栅栏上。秋天的明媚阳光使许多东西放出新光辉,蔚蓝的天因为煤矿的黑显得更加蔚蓝。灰色的砖墙一人多高,沿着起伏的地形起伏,蜿蜒如一条长龙,把煤矿的区域包围起来。大门一侧的小门虚掩着,一条狼黄色的大狗倦怠地卧在那里,一只半死不活的蝴蝶在它头上像一片枯叶飞舞。
丁钩儿推开小门时,那条狗猛扑上来。狗的布满汗珠的湿鼻子几乎碰到他的手背。准确地说触到了他的手背,他感到了它的鼻子上的温度。狗鼻子凉森森的,使他想到了紫色的乌贼鱼和荔枝的皮肤。但那条狂妄的狗马上转变了态度,惊恐地跳开,躲在门房的阴影里,和一蓬枯萎的马莲草紧紧相依,摇晃着长方形的头颅嗥叫。
他拔开小门上的插销,推开小门,站一站,走进去,背贴着凉凉的铁板,莫名其妙地看着那条惊惶不安的狗。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背,瘦骨棱棱,黑色的血管,血液循环,已经有些酒分子在运行,没有电,没有特异功能,你为什么一触即跑呢?他很想问问那条狗。
一盆热咕嘟的洗脸水在空中展开。五彩缤纷的瀑布。宛若一道弧度不够的彩虹。泡沫和太阳。希望。水流进他的脖子一分钟后,风吹过来,才感觉到凉意。两分钟多一点,眼睛生涩,口腔里漶开了碱和劣质香料的味道,还有人脸积垢的味道,皱纹的精神实体。这时候特级侦察员把驾驶楼里的姑娘彻底忘掉了。嘴唇宛若败絮忘记了。像电钮一样敏感的乳房也忘记了。后来一个手持丁钩儿名片的女人出现他着实紧张,如同在迷雾里看远山上的风景。狗娘养的!
“狗娘养的,活够了吗?”提着脸盆的看门人愤怒地用单脚踹着地球骂人。
丁钩儿马上明白了他骂的是我。他抖抖头发上的水珠,用一块脏手绢揩揩脖子,啐啐唾沫,眨眨眼,把狼狈不堪赶走,恢复正常姿态,目光如炬,直逼着看门人的脸。他看到两只大小不一、乌黑如煤、暧昧、呆滞的眼睛,以及通红如山楂果的圆鼻子,以及青色嘴唇里的顽固牙齿。一股热流在身体里串流,蛇行,蚯蚓的隧道。怒火乍起,如火柴的头颅,訇然引燃,脑髓白热,宛若炉中炭,宛若雷电,奋勇的感情在胸中澎湃。
看门人狗毛一样粗硬的黑发直竖起来,他毫无疑问被丁钩儿的形象给吓坏了。丁钩儿看到看门人鼻孔里的毛,燕尾般剪动。一只邪恶的黑燕子潜伏在他的头腔里,筑巢,产卵,孵化。他对准燕子,勾动了扳机。勾动扳机。勾扳机。
乓——乓——乓!
三声清脆枪响,打破了罗山煤矿大门口的寂静,镇压了黄毛大狗的吠叫,吸引了农民兄弟的注意。醉醺醺的司机们跳出驾驶楼。坚硬的松针刺破了柔软的驴唇。拉车的牛抬起沉重的头,暂时忘记了回嚼。人们愣愣,然后向这里蜂拥。十点三十五分,罗山煤矿的看门人应声倒地,双手抱住脑袋,口吐白沫,身体抽搐。
丁钩儿提着一支雪白的手枪,微笑着,笔挺立着,宛如一株塔松。枪口喷出的青色烟雾在他身体周围袅袅飘散。
一群人把住铁栅栏,呆呆地望着。好像度过一段漫长的时间,一个尖尖嗓门的人叫道:
“打死人喽——看门的老吕头被打死喽!”
丁钩儿,塔松,青黑色,带刺的微笑。
“这条老狗,作恶到了头。”
“卖到烹调学院特餐部吧。”
“老狗煮不烂。”
“特餐部要的是白嫩男婴儿,才不要这老货哩!”
“送到动物园里喂狼吧。”
“狼也不喜得吃。”
“那就送到特种植物试验场去熬肥料吧。”
丁钩儿把手中枪抛起来,枪面在空中闪烁,好像一面银镜子。他接住枪,摊在手掌里,给铁栅门外的人看。枪身小巧玲珑,线条优美,有些左轮形象。他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