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让我们的眼前出现这样一幅神圣的图像,一群狂喜的精虫,摇动着柔软的尾巴,像一群勇敢的士兵冲向地堡,不,它们虽然狂喜但它们的行动是活泼温柔的。当年,法西斯总头目希特勒希望德国的青年人应该“像猎犬一样灵活,像皮革一样柔韧,像克虏伯钢铁一样坚硬”,尽管希特勒理想中的青年人有点像现在在我们眼前游动的成群精虫——其中一只是我的内核——但再好的比喻也不能用第二次,何况创造这比喻的是世人皆恨的混世魔王。我们宁愿用烂俗的国货,也不用精良的洋品,这是个原则问题,不允许有一丝一毫马虎。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医书上把精虫形容成蝌蚪,我们就蝌蚪一次:成群的精虫——其中包括小我一部分——在我母亲温暖的溪流里游泳。它们在比赛,优胜者奖给一粒,奖给一粒浆汁丰富的白葡萄。当然,有时候会出现两名游泳选手同时到达终点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两粒白葡萄,奖给他们每人一粒,如果有一粒白葡萄,这甜美的汁液只好由他们共享。如果有三位、四位甚至更多的选手同时到达终点呢?这种情况太特殊,这种现象极其罕见,而科学原理总是在一般的条件下抽象出来,特殊情况另当别论。好歹在这次竞赛中,只有我一个最先抵达,白葡萄一粒吞没了我,我成了白葡萄的一部分,白葡萄成了我的一部分。是的,无论多么形象的比喻也是蹩脚的,这是列宁语录;没有比喻就没有文学,这是托尔斯泰的话。我们把酒喻为美人,人家把美人喻为酒,这说明酒与美人具有某种同一性,同一性中的特殊性把酒与美人区别开来而特殊性中的同一性又把美人与酒混同起来。但真正从饮酒中体会到美女柔情的人很少,可谓凤毛麟角。
那天,他这一番话把我们给震了,我们是浅薄的大学生和比较浅薄的研究生,我们喝过的水还不如他喝过的酒多。实践出真知,亲爱的同学们。神枪手是用子弹喂出来的;酒星是酒精泡出来的。成功的道路没有捷径只有那些在崎岖小路上不畏艰险奋勇攀登的人们才有希望到达光辉的顶点!
真理的光辉照耀着我们,大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同学们,我有一个苦难的童年。伟大人物都在苦难的海洋里挣扎过,他也不例外。尽管我渴望着酒,但没有酒喝。金副部长为我们讲述他在艰苦的条件下以工业酒精代替烧酒锻炼器官的经历,我想用纯粹的文学语言描绘他这段不平凡的经历。我喝了一口酒,把酒杯清脆地放到漆盘上。黑暗降临,金刚钻站在副部长与欢乐精子之间的一个位置上。他对我招手,他穿着一件破棉袄引导我走进他的故乡。
寒冷的冬夜,一钩残月和满天星斗照耀着金刚钻村庄的街道和房屋,枝叶干枯的柳树和梅花。因为不久前一场大雪,大雪过后出了两次太阳,太阳融化了雪水,所以家家草屋的檐下,挂着一串串晶莹的冰凌。冰凌在星光照耀下闪烁微弱的光芒,房顶和树枝上的积雪也在闪光。根据金副部长的描绘,那应该是一个没有风的冬夜,河里的冰层遭受奇寒折磨坼裂,响亮的裂冰声在深夜里更响亮。夜愈深愈安静。村庄在沉沉大睡,这村庄是我们酒国市远郊的村庄。很可能有一天我们会乘上金副部长的桑塔纳轿车去瞻仰圣地、参观圣迹,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将唤起我们对金副部长的敬仰,一种多么亲切的感情啊。想想吧,就是从这穷困破败的村庄里,冉冉升起了一颗照耀酒国的酒星,他的光芒刺着我们的眼睛,使我们热泪盈眶,心潮澎湃,摇篮破旧也是摇篮,任何东西也不能代替。根据目前态势估计,金副部长的发展前途不可限量,成为高级领导人的金刚钻携带着我们在他的钻石村尘土陷脚的大街小巷上徜徉时,在他的流水潺潺的溪流前流连时,在高高的远望着无边的绿色植物的河堤上漫步时,在他的牛栏与马厩前徘徊时……童年时期的痛苦与欢乐、爱情与梦想……连篇累牍行云流水般地涌上他的心头时,他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他的步态如何?表情如何?走动时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迈右脚时左手在什么位置上?迈左脚时右手在哪里?嘴里有什么味道?血压多少?心率快慢?笑的时候露出牙齿还是不露出牙齿?哭的时候鼻子上有没皱纹?可描可画的太多太多,腹中文辞太少太少。我不得不端起酒杯。树上挂着冰雪的枯枝在院子里嘎叭嘎叭断裂,遥远的池塘里,冰冻三尺,枯干的冰上芦苇丛里,夜宿的野鹅和家鹅惊梦,发出嘹亮的鸣叫。这鸣叫由清冽新鲜的空气传送到金刚钻七叔家的东间房里。他说他每天晚上都到七叔家里去,在那里一直待到深夜。四壁黑油油,一盏煤油灯放在一张古老的三屉桌上,三屉桌靠着东山墙安放。七婶七叔坐在炕上。炕沿上坐着小炉匠、大个子刘、方九、张保管,他们与我一样,在这里消磨漫长的冬夜,每夜都来,风雪无阻拦。他们报告着每天各自的经历和听到的七村八疃的新闻趣事,丰富多彩,妙趣横生,展开了一幅广阔的农村风俗画卷。这是富有文学情趣的生活。寒冷像野猫,从门缝里爬进来,咬着我的脚。那时候他还是一个穷孩子,穿不上袜子,两只生着黑皴[cūn]皮的脚蜷缩在蒲草鞋里,脚心里、脚丫子中间,全是冰凉的汗水。煤油灯光在黑屋子里显得格外亮,白色的窗纸亮晶晶的,寒冷的空气从窗纸的破洞里奔涌进来,灯火冒出的一缕黑油烟袅袅上升,并不断变换形状。七婶和七叔的两个孩子在炕角上睡着了,那个女孩打着均匀的呼噜,那个小男孩的呼噜不均匀、高一阵低一阵,还夹杂着嘟嘟哝哝的梦话,他好像在梦里同一群野孩子打架。七婶是一个有文化的女人,眼睛很亮。她患有胃神经官能症,呃呃地噫着气。七叔是个迷迷糊糊的男人,一张脸没有固定的形状,没有棱角,像一块平平的粘糕,他的矇矇眬眬的双眼老盯着灯火出神。其实七叔是个相当精明的男人,当年他巧施计谋,骗娶了比他小十岁有文化的七婶,那过程曲折复杂,一言半语难说清。七叔是位业余的兽医,能在猪的耳朵上静脉穿刺,注射葡萄糖青霉素,还能劁猪阉狗骟驴。他与村里的男人一样好饮酒,但是没有酒。各种能够酿酒的原料都用光了,人的吃食成了头等大事。他说:我们饥肠辘辘地熬漫漫冬夜,那时候,谁也想不到我能有今天。我不否认我的鼻子对酒精特别敏感,尤其在空气没遭污染的农村、农村的寒夜,种种味儿脉络清楚,方圆数百米内,谁家在喝酒我能够准确地嗅出来。
夜愈深了,我嗅到东北方向的酒味,虽然隔着一道道墙壁,但它的亲切诱人的味道,飞越一道道白雪覆盖着的房顶,穿过披挂着冰雪铠甲的树林,沿途陶醉着鸡鸭鹅狗。狗叫声圆如酒瓶,醉意盎然;陶醉着天上的星辰,它们幸福地眨眼睛,摇摇晃晃,像秋千架上的顽童;还醉了河中的鱼儿,它们伏在柔软的水草里,吐着一个个黏滞的醇厚气泡。当然,一切耐寒的夜游鸟儿也吸食着酒的气味,包括那两只羽毛丰厚的猫头鹰,包括在地道里嚼草根的田鼠。在这片广大的虽然寒冷但生机勃勃的土地上,多少生灵都在享受着人类的贡献,神圣感由此而生,“酒之所兴,肇自上皇,或云仪狄,或曰杜康”,酒能通神。为什么我们用酒来祭祀先人、超度亡灵呢?在这个夜晚我明白了。这是我被启蒙的日子。就在那天晚上,潜伏在我身上的精灵觉醒了,我感觉到了宇宙的奥秘,一种无法用文字表述的奥秘,它美丽而温柔,多情又善感,缠绵又悱恻,滋润又芳香……你们明白吗?他张开两只手,伸向抻长了脖颈的听众,我们瞪圆眼睛张大嘴巴,好像要去看去吃他手里的灵丹妙药,他手里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