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爱爱回到窑洞门口,听见关相云对她妈说:“你要是愿意,咱说搬就搬,明天我就叫两个勤务兵来,你这破家当,一架小车就拉光了。”
老清婶说:“回来和爱爱商量商量,这窑洞我一直住不惯,总怕塌了。”
爱爱进来了,她问着:“搬什么呀?”
老清婶说:“搬家。关处长在城里铜驼街给咱们找了两间房子,还是个独院,离你们书场也近。……”
爱爱说:“我才不搬呢。一个穷说书的,住不起独院房子。”
关相云说:“妹妹,那是我赁的房子,我如今用不着,借给你住。不要你拿赁钱!”他用扇子敲着桌子说:“这里不像话,跟这些难民们挤到一块!……”
爱爱说:“我倒觉得这里不错,窑洞虽然破一点,可冬暖夏凉,还有乡亲们可以互相照应。”
关相云说:“妹妹,搬到那里离我们兵站最近了,我来照应你。每天吃水叫勤务兵给你们挑,烧煤就到我们兵站取!”
爱爱仰着脸说:“我这个人就怕人家照应。这个人情我欠不起。”
话虽这么说,第二天,爱爱和她妈还是去铜驼街看了房子。
这所小院子在铜驼街北头,原来是两间临街三间东屋的小院子。
两间临街房被日本鬼子飞机炸塌了,用旧砖瓦改作一个小小门楼,三间东屋中间有一道界墙,隔成两个住室。这两个住室窗子很大,地也是用青砖铺过的,特别是院子里有一棵碗口粗的桂树,把满院子都散满了浓郁的桂花香气。
爱爱看了没有言语,老清婶却兴奋地拍着手说:“这比那个黑窑洞强多了,大小是个独院,搬,搬,搬!每天少吃顿饭也得搬家,还省得天天看着人家的冷脸哩!”老清婶知道,自从关相云常来以后,长松家就和她家冷落了。她也不愿意理长松家了。
关相云满意地笑着问:
“爱爱,你看怎么样?”
爱爱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一眼。她被那浓馥的桂花香味陶醉了。她又环顾了这个小院子,小院是多么像鸟笼子啊,可是这个鸟笼子,她非钻进去不可。
第二天,关相云就差了几个勤务兵,把她家搬到铜驼街。因为都是些破家具,爱爱把一张破床和逃荒来时推的一辆破小车,留给长松家了。爱爱看着那辆破小推车几乎掉下眼泪,是她用这辆破小车把她们一家子推到洛阳来的,可是如今小车却扔掉了。
有了房子就需要摆几样家具。爱爱本想到旧家具寄卖行买几件,可关相云当天下午就派人送来了:带着穿衣镜的衣柜,漆着花鸟的床头,还有桌子、椅子、条几,把两个屋子都摆满了。
爱爱对着穿衣镜掠着头发对关相云说:
“大哥,我们可置不起这样的家具,还是给人家拉回去吧!”
长时间来,这是她第一次叫关相云“大哥”,关相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说:“妹妹!我叫你拿钱吗?这都是我的家具,当哥哥的还不应该给你买点家具吗?”
他从穿衣镜里看到爱爱的脸突然变红了,急忙又加了一句:
“我借给你。”
老清婶也不好意思地接过来说:“我们用得爱惜点,不碍事。”
爱爱把屋子里的家具摆了摆,又把窗格子擦洗了一遍,糊上几张雪白的棉纸,屋子里顿时豁亮起来。夜里,她侧着身子,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床上,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院子里的桂花香味和家具上的桐油香味,混合在一起向她的鼻子袭来,她觉得这两种味道是如此地不调和,却又浓浓地混合在一起。
夜里,她做了许多梦。这些梦都是有连续性的:她被冲落在一场大洪水中,昏黄色的天空,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她在大水中漂流着,很多杂草、树木也漂在水里,有的几乎撞着她的身体了;她的鼻子已经闻到了水的腥味,但好像她还在活着,没有被淹死;她努力想抓住一个树根或一条枯藤,手却像不听使唤地总抓不住;她随着洪水被冲到一个黑黝黝的大洞口,洪水向洞口里奔腾疾流着,眼看她就要冲进这个黑洞里去了,她惊叫起来!
醒来时,她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