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桃李愁风雨,
春在溪头荠菜花。
——辛弃疾词
一
柳絮像喝醉了酒似的漫天飞舞着,春天又来到了黄泛区。水洼边、芦根上,冒出一根根像箭一样的嫩尖芽子,水红花也悄悄抽出了像珊瑚颜色的嫩芽。这里没有杏花,没有桃花。只有遍地荠菜开着白色的小花,在迎接着春天。
三月间,李麦去开封给部队买油光纸,在那里听说黄泛区逃到洛阳一带的难民,饿死了十几万。她心中记挂着自己的女儿嫦蛾和粱晴,打算到洛阳去寻找她们。
她找到王跑和老气,向他们打听嫦蛾和粱晴到洛阳时的情形。王跑说:“在洛阳车站就失散了,也不知道她们逃到了什么地方。不过到洛阳兴许会打问出来消息。洛阳东车站一带住的黄泛区难民很多。”老气说:“长松就在洛阳拉车。”她曾经在洛阳北大街遇见过他。
过了“清明”,李麦收拾了个简单行李,决定到洛阳去。临行前,秦云飞交代她说:“到洛阳看看,乡亲们能回来的,叫他们都回来。告诉他们家乡已经建立起了水东解放区,日本鬼子和土匪队伍不敢来捣乱了。黄河口子虽然还没有打住,地面这么宽,挑挑拣拣还能开荒种庄稼。”李麦说:“我会对他们说清楚的,只要找到他们,就一定让他们回来。在外边逃荒终究不是个办法。”
秦云飞叫她带了几十元国民党的钞票作盘缠,又安排天亮换上老百姓衣服,把她送到吕潭渡口。
路上,李麦对天亮说:“你如今参加新四军,我是放心了。就是你妹妹和晴这个闺女,我总是放心不下。这些天,老是做梦梦见她们,梦见晴在一个崖头上,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在喊我。我答应了,她却听不见。”
天亮说:“梦是心头想,你别相信梦里的事。”
李麦说:“我也知道梦是胡想。说来也怪,嫦娥我就很少梦见,心里老是惦记着晴,也不知道俺两个上一辈子有什么缘分,这是怎么回事,总觉得和亲闺女一样。”
天亮笑着说:“你还不是想不花钱讨个儿媳妇?其实现在我们部队里,同志们自己搞恋爱结婚,也不花钱。”
李麦没有吭声。她不知道天亮的话是什么意思。停了一会儿她说:
“天亮,我可对你说明白,不管人家别的人怎么搞恋爱,你可不能搞恋爱。人得有良心,人家既然叫过我一声妈,我也答应过,她就是咱姓海的人了。我千行百里到外边找她,就是因为她已经是咱家一口人,只要她还在人世上,咱就不能有二心。一个人有情有义才算人!”
天亮被他妈的话感动,。他笑着说:“我没有那个想法。我是怕您希望太大,失望也大,已经几年了,谁知道流落到什么地方?……”
李麦说:“我领大的孩子我知道。她只要不饿死冻死,这闺女是不会变心的。”
天亮低着头说:“这个……我知道。”
李麦又说:“天亮,你要什么样的人哩!我在外边跑了半辈子,我还能分不清人的好坏?这闺女要脸面有脸面,要条个儿有条个儿,白生生的脸,黑靛靛的头发,两只眼睛又透灵,又清亮,她是没有得住好茶饭!要是能吃上好饭,再有两件好衣服穿上,我敢说,你们部队里那么多女同志,叫我看,都还比不上人家晴!”
天亮笑了:“还能给你纺花织布。”
李麦说:“就是要个会过日子的人嘛。咱第一是要找个实诚人,第二要她心地好。那一年在寻母口,她在菜市上拾了人家一根嫩黄瓜,那么热的天,她在外边干了一天活,没有舍得吃,晚上用手巾包住悄悄拿回来叫我吃!我吃着掉着泪,就是咽不下去。给她掰了半截,她咬了一口,又塞给我了。……”李麦说着,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感叹地说:“人,还不是看个心嘛;她从小没娘,老稀罕有个娘。……不管天南地北,这一次我一定要把她找到。……”
下午到了渡口,天亮送她上船,临别时交代说:“妈!对岸就是国民党地区,你不用怕。出去后要注意身体。俺妹妹……也操心找一找,不管在外边为奴作婢,只要人还在,一定把她领回来。……我爹就我们两个,要是把她失落了,……我对不起我爹。”他说着两行眼泪流在脸上,李麦也擦着眼泪说:“你回去吧,孩子!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