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跟我婶过得不快活。我老想安慰安慰你。你太苦了,尽为大家伙儿操心。我能叫你快活,我啥也不要你的。真的,我啥也不要你的。我不要脸,可我挣下粮食来着。隔三下五的,晚上你就过来吃一顿饱饭。我再不跟人……就跟你……我也不嫁人。咱就这样一辈子。我要你快活……”
他的鼻子酸楚起来,眼睛不知不觉濡湿了。是的,他的家庭生活过得不快活,庄子上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个细心而多情的女人却看出来了。
解放后,他从内蒙古回到老家,老妈死了,按庄户人的习惯,首先就要解决终身大事——“男儿无妻不成家”。那根本没有像现在他二儿子要求的啥“爱情”,找个媒人一说,男女双方的岁数、门第都相当,就娶过来呗。他女人娘家是放羊的羊倌,穷苦人出身,而过了门,才知道是个懒婆娘,一天到晚圪蹴在炕上,病恹恹的样子。可说她有病吧,还挺能吃,吃还要吃好的。生了娃娃,女人还不愿意做鞋做衣服,他只好求东家媳妇纳双底子,求西家大婶絮条棉裤,弄得他欠了一庄子的人情。庄户人,对女人的评判标准就是针线锅灶、鸡羊猪鸭,可他女人啥也不干,倒比过去王海家的地主婆还气派。他要不收拾房子,过不了三天家里就跟猪圈一样。他小脚的寡妇妈是个勤快人,后来别看他当的是地方军阀的兵,那个专给省政府看大门的警卫连对内务要求得还很严,所以他自小到大养成了一个爱整洁的习惯。这一来,屋里屋外仍然全得靠他一个人。他经常把娃娃打发出去,关起门用大巴掌扇她。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女人仍然故我,就是声势浩大的“大跃进”,也没把他女人“跃进”得勤快一点。想起来,他常常背着人掉泪,真像戏里唱的:“妻不贤,子不孝,无法可施。”他有浑身的本事,要有个《吕蒙正赶斋》里那样的“贤内助”,就如虎添翼了。可是,碰到这样的女人,有时半夜开完会回来还得自己点火做饭。他是个爱面子的男子汉,又当了支部书记,十来个庄子的头头,为了维护自己的威望,只能忍气吞声地受窝囊气,胳膊折了往袖子里揣。
“咋样?别走了,啊,别走了,我不让你走……”韩玉梅摇晃着他,在他怀里扬起脸,一股热气喷在他脖子上。使他痒得心神摇荡。“我就跟你……再不跟别人……你说啥我听啥。”
“别、别……”
过了一会儿,他像从梦中刚醒过来,长长地吁了口气,微微推开她。“你现时正困难哩,咱不能……以后生活好了,咱们再……现时,不行,我心里有事。真的,我心里有事,等以后生活好了……”
韩玉梅好像也理解了,偎在他胸脯上,渐渐沉静下来,细嫩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粗糙的脸膛,喃喃地说:
“我懂。你正作难哩……我改,我以后再不了,只要你……可,以后……咱们可一定……”
他点了点头,阔大的手掌揉搓着她柔软的、蓬松的头发,在一时冲动之下,又笨拙地亲了亲她的脸蛋。随即,轻轻推开她,毅然决然地跨出房门。
从韩玉梅家出来,他登登登地跑到井沿上,搬起一块大石头,一下子把冰砸得粉碎,抓起一把冰渣子填进嘴里,嚼得嘎崩嘎崩乱响。好半天,他胸中那股如火的情欲才慢慢平息下去。然后,他抹了抹嘴唇,像一匹被骗了的马一样,无精打采地走回家。
他女人给他开开门,不知怎么难得地殷勤起来,问他:“回来啦,饿么?我可是饿了……”
他瞪起冒火的鹰眼,出手一巴掌把女人打到墙角。
“你饿,吃屎去!”
旋即,他一个箭步冲到炕边,一蹿身上了炕,拉过被子蒙头便睡,连鞋也没脱。他女人莫名其妙地吃了颗窝心九,在地上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才悄悄地爬上炕,饿着肚子也不敢言喘了。
其实,他一夜也没合眼。
第二天天亮,他喝了碗照得见人影影子的菜汤,一个人跑到河边的防洪坝上去了。
“啊,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
尤小舟就是在这片河滩上唱歌的,身后,就是那天他趴着的土坡。“爬地虎”已经枯败了,一簇簇扎得挺挺的,显得更瘦小而又更尖利了。今晨没有风,不但黄河是冻结的,世界的一切,好像连空气也凝固住了似的。摇篮不摇了。歌词仿佛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毫无意义的字,要叫他煞费脑筋去思索它。他就这样坐着,想着,坐着,想着……
冬天日短,好大一阵子,太阳才费劲地从东岸沙坡上升上来,有气无力地蹲在沙坡顶上喘息。坡顶上横卧着一条干瘪的、疲倦的乌云。然而天空却是晴朗的,随着太阳挣扎着冉冉上升,乌云渐渐稀薄透亮,终于像一股烟似地化为乌有了。于是,黄河半透明的冰层和上面被风刮脏的残雪,像害肺痨的女人的面孔,泛出了病态的红晕,天气稍微暖和了一点。他在身边扒开一小片冰层,用手指头拨拉拨拉“爬地虎”的宿根,发现茎节上已经开始长出了点点像火柴头那么大的嫩芽。春天快来了,他拍拍巴掌上的土,对自己从贺立德那儿回来的路上设想的办法有了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