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那边,先是泛出朦胧的鱼肚色的光亮,不大一会儿,一轮橘色的月亮就在沙坡顶上悬起,徐徐地散射出黄澄澄的光华。前方那片小树林,一边沐着月光,一边蒙着浓厚的阴影,看起来神秘而又绮丽。古道上的车辙,在月光的斜照下更显得凹凸不平,更显得漫长得没有尽头了。
有一阵子,田野和荒滩一下子变得寂静肃穆,像惊讶地向月亮表示敬意一般。随即,黄河那边吹来了一股飘忽的、温暖的夜风,传来了水声和闷雷似的沙岸崩塌声治《春秋》,述《春秋公羊传》。西汉时,其玄孙公羊寿等将,并且更加清晰,更加震撼人心了。
毛驴车蹈蹈地走着。驴也有夜眼,老一辈人是这么说的,就是它左前腿内侧的那块灰黑色的疤瘌。所以人坐在驴车上不用赶,它自己会认识路的。
他躺在栏板上,默默地聆听着河水发出的一切音响。他甚至能听见河滩边上漩涡冲刷苇叶的沙沙声。那声音细微、急促,而又连续不断,使人不能不敬服苇叶的耐力、刚毅和顽强不息的奋斗精神。“啊,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这话不假。连河边生长的草草树树,都表现出一种坚韧的生命力和无畏的英雄气概。
唉!但是,说来惭愧,作为这个民族的个人来说,却不总是如此英雄的。譬[pì]如吧……想到这里,他收起了笑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这事情是从啥时候开始的呢?
开始是,整个世界好像一下子变得暗淡下来。天,仍然是那样的天,天上有太阳,有月亮,有云彩,小鸟啾啾地还在空中飞……似乎一如既往。但是,这一切的一切,热度、亮度和力度仿佛都减弱了。人的眼睛如同害了眼病,糊了一层厚厚的眵目糊,眼前所有的东西全蒙上忧郁的阴影……
果不其然,让尤小舟说中了,一场建国以来从未经过的困难来临了。
就在这样的一天,在县上开完整风整社的“三干会”,县委书记贺立德把他叫到办公室。
“情况虽然很严重,但我们还应该有信心,而且,我们还是有办法的。今年,我们还是要争取‘开门红’;要打破旧风俗,旧习惯,过个革命化的春节。你这个先进大队,一定要带头哟!”
贺立德微蹙着眉,坐在办公桌后面,虽然看起来这位县委书记也忧心忡忡,但说话的口气还是想鼓舞人心的。他坐在贺立德面前闷头不响。还怎么过“革命化的春节”呢?生产粮食的土地,好像遭到一场可怕的龙卷风的扫荡,在一夜之间刮得精光;听说,一车皮一车皮的吃食,运到庄户人听也没听过的叫啥“伯亚”的地方。门口贴的那副“放开壮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的红对联还没有褪色,即使是魏家桥大队的食堂里也只能每天供应两顿米汤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一听到什么“先进”、“带头”的话,简直不寒而栗。
“嗯,怎么不说话,同志,可不能右倾啊!老实说,在这个关键时刻动摇,可是要犯错误的哟。尤小舟的教训咱们都应该吸取呀。”
他慢慢抬起头,接触到贺立德严厉的目光。霎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头跳了一下。果然,贺立德问他:
“你们大队,现在谁表现得最坏?”
他避开贺立德的眼睛,装作在考虑问题,脑子里却记起尤小舟那话:要时时刻刻保护好自己的乡亲……
“嗯,这个……现时都够坏的,叫谁出工谁不出工,出工也是不出力,说是害了浮肿病,干不动……”他闪烁其词地回答。
“嘿!魏天贵同志,老实说,你这种思想是十分糊涂的啦。什么浮肿病?那纯粹是阶级敌人造的谣!”贺立德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不过还是耐心地开导说,“整风整社,首先就是打击坏人坏事。越是在我们困难的时候,阶级敌人就越猖狂,这是个铁的逻辑。老实说,不打击坏人坏事,我们就不能领导群众度过困难。这是次运动哩。当然,大多数群众是好的,坏人只有极少数。你想想,谁的表现最坏?嗯?”贺立德把重青放在“最”字上。
“要说坏嘛,各有各的坏法。”他仍然不点具体人的名字,“富裕了,人人都不错。生活一困难,那真是‘洪洞县里没好人’哩。”
“哎呀!”贺立德被他搞得烦躁起来,“你一向精明能干的,这会儿怎么这样糊涂了?这场运动,我还准备先从你们大队试点,然后在全县铺开哩。同志,要争取走在运动的前头呀!”但是贺立德毕竟是个有修养的干部,他把面前的文件往旁边挪开一点,压了压自己的急躁情绪,又恢复常态说,“魏天贵同志,上面的估计,在全国范围内,好人占百分之九十五,百分之五是地富反坏右和各种各样我们还没有发现的阶级敌人。老实说,我们这个省又比较特殊。解放前我们省不到一百万人口,可地方军阀的部队、政府里的公职人员就有十万。所以我们省比例就更大些了,‘双打’的任务就更重了。我们不按百分之十,也不按百分之五,最保守的估计,百分之二三的坏人总有的吧?你老实说,一百个人里头有没有两三个坏人?对呀!这你也承认有吧。按这个比例,你们大队四百多个社员,难道就没有七八个坏人?你好好想想。”
“嗯……是不是都得送去蹲劳改?”沉默了一会儿,他试探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