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了定神,把出窍的魂魄收了回来,严肃地干咳了一声,说:“韩玉梅,你知道我来干啥?”
他这个人就有这样的本事:说变脸就变脸。脸往下一拉,鹰眼一翻,眉毛一扬,在下面庄户人的眼里真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韩玉梅偷偷地看看他的神色,坐端正了点,手也不觉地从腮帮子上收下来,停了一会儿,她眨巴着覆盖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喂懦地说:
“是我……不好。可我怕书记操心,才……要不,娘儿俩咋活呀,娃娃正吃着奶……找你书记,我也知道你没办法……我又不像德富叔有本事,去……只好……”说着,韩玉梅哀哀切切地流出了眼泪。
“行了,行了!别说了!”
他知道她说的是实情,苦恼地闭了闭眼睛,两腮的咀嚼肌突突地颤动着,用手掌止住她的话。
“可是……”停了好久,他又皱蹙着眉头说,“你别净找社队的干部呀,你想,你挂的是啥人?跟你好了,上面听到一点风,他马上把责任推给你,倒把你说得一钱不值……”
“我……谁找的他呀?他要来,人家手里有粮食,我……缺的又是这个,要是饿得没了奶,娃娃就……”韩玉梅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又擤了一把鼻涕。“现时,只有这样的人手里有东西呀,庄户人连自己……”
是的,庄户人连自己的肚子还顾不过来,哪有心思花粮食来寻欢作乐?他无话可说了。
然而,女人毕竟是女人,韩玉梅悲悲戚戚地抽泣了一会儿,蓦地又面露喜色,好像猛地想起了什么,一翻身转向炕旮旯里掏腾起来。
“书记,我还有个好物件哩!我看还能卖几个钱,度过饥荒……”
她拿出一个小手帕包,外一层里一层地抖落开,笑盈盈地把一个亮晶晶的玩意儿托在手掌上。
他一看,是块手表。拿起来放在耳朵边听听,不响;摇了摇,还是不响。他又拧拧表把子,表把子就跟石臼里的捣蒜棒槌一样,在表壳里晃里晃当的。他那时虽然还没戴上表,但在庄户人里头还算见过世面的人——这块表纯粹是废铁!
“这就是那个科长给我的。原先,他跟我说没结婚,要娶我……”韩玉梅说到这里,脸上泛起了红晕。“他拿着这玩意儿,说是跟我订婚,我才跟他……他,他还说这表是瑞士造的。瑞士在哪儿呀?”
“瑞士?那,那在上海那边吧。我问你,他给你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呀?”
“可不!给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呗!后来我一直包得严严的。”
韩玉梅拿起它,戴在右手腕上,伸到昏黄的灯光下转动着,自我欣赏起来,她的手腕白嫩白嫩的,表带闪亮闪亮的,倒也好看。他看着她那副傻乎乎的样子,心里已经明白究竟是她“勾引干部”,还是败类干部勾引她了。但他又不忍心破坏她的兴致和幻想,只是不觉地叹了口气。
“这个……你自己留下吧,别卖了。以后呢,不出一个月,队里保险给你搞些粮食来,你要相信集体哩,集体总能帮你渡过困难。你呢,也别……跟人胡来了。再找个婆家,正正经经过日子,你看,行不行?”
“那……当然好。”韩玉梅摘下手表,却又无趣地说,“只怕……现时没人要我。”
“咋会没人要你?你这么水灵,谁看了不喜欢?找个外乡人。找来了,我就给他安户口,分粮食,怕啥?你的历史,还不是由我说了算!”的确,庄户人的命运就在他嘴皮子上翻着哩。
韩玉梅想了想,仰起粉嫩的脸蛋,噙着一泡泪水深情地望着他,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却带着呜咽声说:
“书记,我就知道你是个大好人。我老爹在世的时候常这么说。我……我的心里一直想着……”
他忽地又觉得不能自持起来,赶紧摆了摆手,下了炕。
“算了吧,这些话都别说了,乡里乡亲的,你歇着吧。”
他刚要抬脚,陡然,韩玉梅叫他意想不到地扑过来死死地抱住他,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眼泪鼻涕全蹭在他袄襟上,像发了疯一样哽咽着喊道:
“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我心里早就想你哩!你的啥都在我眼睛里。你是个好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你跟那些鬼不一样……你给我红糖的时候我以为你会来哩,结果你不来……谁他妈的要跟那个罗麻子!我想你、想你、想你……”说着,韩玉梅又用拳头不停地在他肩膀和胸脯上乱捶。
他完全惊呆了。他活了三十多岁还从来没有享受过女人的爱情,而这爱情表现得如此突然、粗犷、奔放、热烈,如同火山爆发一般,燃烧的熔岩挟带着大量炽热的泥石流,能把一切草木顽石都熔化;又像黄河决了堤:泥浆迸溅,洪水横溢,咆哮翻滚,势不可挡,他低下头,看到一团青丝般的乱发在他眼前颤抖;在肮脏的衣领里,又看到她如雪似玉的肌肤。但他好像失音了一般,好像麻木了一般,既说不出话,也没有力量推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