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嘛,那不一定,像你们这个一向先进的大队,当然不必要都送去劳改,挖出来,管制住就行了。但是,极坏的一两个,还是有必要法律制裁的。不这样,打不下坏人的气焰。”
看来,再没有讲价钱的余地了。他开始认真动起脑筋来,想着把谁送去蹲劳改合适。那“挖出来,管制住”的,不必操心,随便拿谁顶个数都行。管制不管制,在他手上哩。
全大队四百多个社员,他了如指掌:地主王海早死了,子女都在外面,有的教书,有的还当了干部。几户富农和他们的家属,现在胆子比兔子胆还小,干起活来比驴还听使唤,也不能昧了良心说人家坏。其余的都是贫农、中农。他扳过来、拨过去,觉得把谁送去蹲劳改都不合适,最后,精明剽悍的眼睛竟茫然起来。
“嗐!”贺立德又烦躁了,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手掌在文件上一拍,“这还用想么?老实说,就你庄子上的魏德富,偷得路断人稀,差一点就是土匪了!还有管制分子韩玉梅,到现在还拉社队干部下水。这都是摆在你鼻子底下的,还见不着么?你就把那两个坏家伙抓起来!唉,你平常主意蛮多的,在关键时刻却倒退了,魏天贵同志,你要好好检查检查你思想哩,老实说,最近一个时期,也不知道你怎么搞的,右倾得厉害。幸亏你不是国家正式干部……”
他挨了一顿批,骑着自行车从县上回来。寒风凛冽,砭人肌骨。月光晦暗,其色惨淡。前车轮在一块冻土疙瘩上一颠,车把一歪,他连车带人翻倒在路边的沟里。幸好,哪里也没有摔伤。他就势坐在沟边的土坎上想开了心思。
魏德富,是他自小一起打驴仗的小伙伴。青年时代,他们又一起渡过黄河,逃到了内蒙古。魏德富本来是不用逃的,他没有犯法,只不过为了送他。那天凌晨,魏德富一面划着羊皮筏子,一面唱着:“我说当兵的,没个好东西!一把把我拉到高粱地呀,我说当兵的……”过了河,把筏子一扔,说了声:“我也跟你走吧,到大草原上开开眼界……”就跟他走了。到了内蒙古,魏德富也不给山西人的羊柜好好放羊,整天在草原上东游西窜,在蒙古包里吃饱喝足,临走还要顺手牵羊。家乡解放了,他们俩一起回来。土改分地以后,魏德富安安生生地捏了几年锹把子;娶了妻,生了子,老老实实地当了庄户人。可是,自开始“低标准,瓜菜代”,这个人的老毛病又复发了。
他何尝不知道魏德富“偷得路断人稀”。不过,兔子不吃窝边草,魏德富从不动魏家桥大队的一草一木。再说,他五个娃娃,就像春天在河滩上插的柳栽子一样,高矮上下差不了多少,最大的一个才九岁。不偷,拿什么养活他们呢?
黄河冻结了,听不到哗哗的水响。但他仍不沉默,还在以冰层威严的拆裂声不可抗拒地显示着自己的伟大、永恒和内在的生命力。“啊,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他耳边好像又响起了尤小舟的歌,歌声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因而失去了雄伟壮烈的神韵,变得如丝如缕,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他深深地低下了头去。
“人民,不在书本、本子上,不在报纸上,就在你的周围,就是你的乡亲……”这话不假。但是,贺立德的话也有他“铁的逻辑”。不是吗?第一,阶级敌人完全可能趁咱们困难的时候来捣乱。这时候不捣乱,还等啥时候?第二,全国有百分之五的坏人,决没有估计过头。反过来说,这百分之五的坏人也不会只在书本上,在报纸上,也肯定在自己的周围。那么,按百分之二三的比例层层分配下来,不是很合理的么?魏家桥没有,别的地方也没有?说不定更多哩!
月亮下去了,寒风刮得更厉害。那阵子,农村连报晓的公鸡也给宰了,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总快天亮了吧……他坐在沟边的土坎上想了一晚上,终于让他想出了一个应付的办法。
第二天晚上,他到魏德富家里去了。
魏德富的土坯房盖在庄子东头,房后是一条大路。和一般农户的土坯房一样,有个前后院,前院栽了几株杂树,后院是露天的厕所和自留的羊栏,羊栏里的羊早宰了吃肉了,堆了些分来的柴草。“低标准”开始,魏德富马上在临路的后墙上掏了个洞。这个洞就是他晚上出入的后门。
“嚯!大书记来了。难得难得!”他一进门,魏德富含着隐约的敌意斜睨着他。“咋?今天是来看你大哥发了财,还是来看你大哥的苦光阴的?”
说着,魏德富掀开锅盖,铲出一个掺了树叶的糠饼子递给他。
“吃吧,好歹是个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