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有一群城里的青年男女,嘻嘻哈哈地走在栈桥上。他们有的穿着扫地长裤,有的穿着露着半拉屁股的短裙;有的穿着鞋底比砖头还要厚的皮鞋,有的穿着露出红指甲的透明塑料凉鞋;有的留着千虬百结、上面沾满草籽的长发,有的留着小平头。他们手里拿着饮料、相机、面包、香肠;他们的嘴里叼着烟卷、嚼着口香糖。他们拥拥挤挤地走在古老的栈桥上。人鱼和小海躲在一棵桐花树下,看着这群游手好闲的人。一个上穿大汗衫、下穿毛边牛仔短裤、头发上沾满彩色油漆的女人,大声喊叫着:“小黑孩,小黑孩!人鱼!人鱼!”她的白汗衫上写着几个大字:吻我的屁股。她的双乳肥大,没戴乳罩,乳头直撑着汗衫,好像随时都会脱颖而出。
小海不知道自己成了著名的小黑孩。在城里青年的众口流传下,他已经具有了神话色彩:一个与人鱼生活在一起的海的精灵。青年们掏出硬币,向着小海和人鱼投过来,但小海和人鱼无动于衷,他们躲在那棵树冠庞大的桐花树的阴影里,冷漠地瞅着栈桥上这群入侵者。一枚枚硬币浮浮游游地沉到水底,就像一些银色的小鱼。小黑孩!叼硬币给我们看看!小黑孩,带着你的人鱼给我们表演跳跃栈桥呀!他们的话如同白说,小海和人鱼都不理睬他们。这些坏蛋就把手里的废物向着小海和人鱼投过来。小海潜到水底,摸了一块石头,对准他们投过来。黑石头砸在了那个摩登女郎乳房上,她捂住胸膛蹲在栈桥上,灰色的脸皮涨破了厚厚的脂粉。
人鱼在红树间穿梭游行,有几条技艺高超的可以飞越栈桥。它们飞越栈桥时就像一道道油滑的黑色闪电。珍珠和小海对此习以为常,初次见到此景的人则感到眼界大开,欣喜万分。珍珠扯着弟弟走得一溜风快,他们的脚步将栈桥踩得颤抖不已,水面被激起一道道涟漪。一只只大鸟蹲在栈桥旁边的树冠上,伸手即可触摸,红树林里的鸟儿对他们满怀信任。
她们走到了栈桥的尽头。栈桥的尽头是一个用八根圆木支起来的亭子,亭子上盖着海草。亭子外边就是那条海沟。珍珠家的小船就拴在亭子的立柱上。
姐弟俩跳上船,珍珠摇橹,小海蹲在船头,缩着肩膀。小海你冷吗?小海不回答。小船咿咿呀呀地唱着歌,渐渐进入红树林。水清如镜,水中的游鱼仿佛悬浮在空气里。橹在水里摇,恰似搅动了琉璃世界。小船拖着一条长长的翡翠尾巴,在青绿色的或是粉红色的树干间穿行着。不时有秋茄的肥厚叶片摩擦着珍珠的头发,不时有红海榄悬挂的小丝瓜一样的胚轴碰到珍珠的额头。杨叶肖槿放出醉人的闷香,角果木的气味像鱼皮一样光滑阴凉,桐花树的气味则像一个热情奔放的姑娘腋窝里的气味,有点臭,有点酸,生气蓬勃,蒸蒸而上。红树林里所有的树木都在清晨把自己最强烈的气味放出来,混合成一个弥漫如云雾的气体团,笼罩在树林的上方。红树林里所有的树木都在那轮初升的红日照耀下泛着深浅不一的红光。每一片叶子都耀眼,每一片叶子都像在橄榄油里浸泡过。当年日本人的汽艇进入了这红树林,三转两转就迷失了方向,等到潮水落下去时,汽艇就落在树林中的紫色的烂泥里。红树林让小鬼子吃尽了苦头,尽管红树林让他们吃尽了苦头,但活着的鬼子,对红树林终生难忘,这一片数十平方公里的神奇森林,是大自然创造的一个奇迹。当年那个开汽艇的日本少佐,在他白了胡子的时候,不是又专门前来朝拜吗?
小船钻出混合红树林,进入一片高大的红海榄纯林,船上人的眼界开阔了许多。船上留下了一些金箔般的叶片,珍珠弯腰把它们捡起来,放到嘴边嗅嗅,一一扔到水里去,几条红色的小鱼立即浮上来,与叶片展开了游戏。远处的养珠棚在金光里在白雾里青着黑着,宛如海市中的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