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家里的保姆在那张双人床旁边另安了一张单人床。家里空房间很多,你原本想与小强分室而居,但怕伤了秦书记的心而作罢。保姆在为你安床时,伪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你知道她的心里想法肯定很多。你讨厌这个半老婆子那张油光光的大脸——在秦家工作的人用不了三个月都会有一张这样的大脸,保姆刚来时还是一副刀条脸。你觉得犯不上跟这种小人斗气,反正自己在这个家里也不会久长。
替小强换尿裤、晒被褥的工作你吩咐保姆去做,在她的心目中你是这家的名正言顺的少奶奶,是她的主要领导人,她的饭碗能不能端牢全在你,你要砸了她的饭碗不费吹灰之力。所以她特别地巴结你,对你发布的命令执行得很坚决。如果你的命令和秦书记的命令发生冲突时,她甚至会用你的命令去对抗秦书记的命令。在没人的时候,保姆与厨师在一起嘀嘀咕咕,你亲眼看到过她怀揣着几把挂面出了家门,在小巷里,她从怀里摸出挂面,交给了一个驼背的男人。她在你的房间里给小强换被单时,你问:顾嫂,白天,在小巷里,那个驼子,是你的什么人?
她浑身一震,手软得仿佛连一条床单都拿不动了。床单从她手里掉在了地上。她的油光大脸如同挂了一层灰土,嘴唇也失了血色。
是你丈夫吗?
是……林同志,您高抬贵手,饶了我这一次吧……
保姆跪在你的面前,眼睛里含着泪水,说:家里有个八十岁的婆婆,还有三个光屁股的孩子……
你说:起来,您这是干什么?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只是看到你跟他在小巷里说话,就随便问问。
从此保姆就像狗一样顺从着你,连你的内裤都是她抢着帮你洗了。你体会到了养尊处优的滋味。
你积极地投入了工作,你主动提出去当采访记者,骑着一辆自行车到处跑。在台风袭击本地区时,你身临战台风的前线,在狂风暴雨中发回一条条前线快讯。本台记者林岚的大名通过电波传遍了全区。
你在红树林养珠场采访时,与珠场的过去战友们并肩作战,从大风大浪里抢救珠场的母贝,这些贝得来不易,还是当年马刚他们驾着木船到北部湾里捕来的。你们手挽着手,用薄弱的肉体抵挡着排空巨浪。其实你们身后那些珠母贝篮早就被打得稀里哗啦,你们的抵抗毫无意义。多少年后你想起那次台风,深感到那是一个人人渴望牺牲、到处寻找献身机会的年代,与其窝窝囊囊地活着,的确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去。所以你们站在风浪里,一个个豪情满怀,你们迎着风浪高呼毛主席万岁,但刚一张口就被海水差点儿呛死,呛海水的滋味很不好受,你们只好把时代的最强音憋在肚子里。一排巨浪像奔涌的山丘,挟着雷霆万钧之力砸过来,把你们的人墙砸得七零八落。你的身体就像打秋千似的被高高地抛起来,然后又深深地跌下去。你看到刚才与你拉着手的曲圆圆的小辫在浪花中闪了几闪,然后就没了踪影。一个巨浪再次将你砸下水去,眼前一片灰蒙蒙的水汽,耳朵里好像万马奔腾,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你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县医院里,手背上插着输液的针头,头上悬挂着盐水瓶子。许多人在你的病房里进进去去,你仿佛看到了父亲雪白的头颅……
你跟护士要来了纸笔,背倚着枕头,开始赶写前线快讯。为了拿笔方便,你忍着痛,让护士把原先扎在右手上的针头拔出来扎在左手上。你含着眼泪谱写红树林边英雄谱,你写道:神州大地风雷动,毛泽东时代出英雄。狂风暴雨何所惧,青春肉体筑长城。你在文章里把你的战友们比喻为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的红树林,你描写了战友们为了抢救国家财产英勇无畏地扑向大海的情景,你写了战友们迎着风浪高呼毛主席万岁的情景。你写道,一喊出这时代的最强音,大家浑身就充满了力量。当你写到巨浪把四个知青卷走时,你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你在稿纸上写下了他们的名字:赵红兵、李洪涛、沈学青、曲圆圆。
你让护士找来医院领导,让他们把电话线拉进房间,他们执行你的命令雷厉风行,不仅仅因为你是本县书记的女儿,不仅仅因为你是地委书记的儿媳。你坐在病床上,用悲壮的声音,将稿子传给了地区广播局,那边,精通速记的局长亲自接听、记录。记录完毕,局长用激动的声音说:林岚同志,我向您传达地委秦书记对您的亲切慰问,我代表全局同志向您表示崇高的革命敬礼!秦书记让您好好休息,他马上就派车去接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