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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5  ★★★收藏章节〗〖手机版

那辆没有顶盖的豪华婚礼专用车好像一个欢天喜地的圣诞老人穿城而过,给星期天的城市增添了许多欢庆气氛。车型古老,颜色鲜红,镀金的车灯突出在车头两侧,好像螃蟹的眼睛。两个车灯中间拴着一对袖珍塑料男女,男的西装革履,女的身穿粉红色纱裙,胸前都缀着红色的绢花。它们的脸不能细看,细看令人不快;它们的永恒的表情也不能近看,近看令人恐怖。它们被绑在车前,标志着新郎新娘,其实更像葬礼上即将被烧化的刍灵。婚车停在歌舞团宿舍院子外边的大街上,一群小孩子围着它,嘁嘁喳喳地吵嚷着,好像愉快的麻雀。十几个老人站在孩子们外边,有的摇头,有的感叹。一个扎着冲头小辫的女孩伸出脏乎乎的小手,摸了摸金光闪闪的车灯,立即就遭到司机洋腔洋调的呵斥。小女孩的手像被热铁烫了似的缩回来。她咬着指甲,盯着司机,眼睛里闪烁着惊恐不安的光芒。司机高鼻蓝眼,皮肤黢黑,身穿缀满金色纽扣的红色制服,头上缠着一大团黄布,层层叠叠,好像一个巨大的花卷。这是夜巴黎婚礼服务公司从印度雇来的司机,他蓄着一部修剪整齐的花白胡子看起来像个贵人,实际上很可能是个新德里的流浪汉。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但本市的人民群众都叫他拉兹。拉兹是夜巴黎公司的招牌之一,有婚礼时他当司机,没有婚礼时他在公司门口站岗。夜巴黎的另外一块招牌是四个身高马大的俄罗斯舞女,公司对外宣传她们是原苏联国家大剧院的四大台柱,实际上很可能是某个集体农庄的挤奶女工。一个骑车路过的青年停住车子,用双脚点着地面,好奇地问:这是谁家结婚?没人回答他的问话。他继续说:什么人结婚这样大的派头?用得起这种老爷车?而且还雇来个洋车夫?还是没人回答他。司机用轻蔑的眼光看着他。青年道:妈的个拉兹,等老子下次结婚时也雇这辆车。拉兹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微笑着点头,仿佛是肯定,也好像是嘲讽。青年还想啰嗦,只听到后边警笛声声,众人回头,看到头前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鸣笛开道,后边十几辆豪华轿车一辆跟着一辆,用很快但是很稳的速度开了过来。每辆车的车前盖板上,都披红挂彩,正中簇着一个通红的大绣球。连头前开道的那辆警车的挡风玻璃上,也贴着一个镂空的红双喜。饶舌的青年闭住了嘴巴,众人的目光都去看威风凛凛的车队。车队从西方开来,沐浴着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红得耀眼黑得也耀眼,玻璃耀眼车壳也耀眼,整个车队都是刚刚清洗过的,都是刚用上光蜡打磨过的,这些发光的东西,晃眩了观看者的眼睛,包括老人,包括小孩。老人带着这辉煌的景象走进坟墓,小孩带着这难忘的景象走进生活,不老不小的人,有的忌妒,有的仇视,有的羡慕。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星期天容易聚集闲人。一群显然是有组织的人从歌舞团的宿舍里拥出来,这群人里女人居多,而且大多是漂亮的年轻女人。她们一个个浓妆艳抹,嘴唇一律涂了红色唇膏,没有人用黑色唇膏,也没有人用银色唇膏。歌舞团演员的嘴,原本是五颜六色,现在都变成了清一色,显然是领导的意图。这些像小鸟一样踊出来的女人都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都是青春年华,好像几十朵鲜花斗奇争艳。歌舞团里几乎集中了全市所有的美人,百分之五十是本地出产,百分之五十是从外地引进。她们排练过一出大型舞剧《珍珠仙子》,曾经进京演出,给首都观众留下过美好印象。现在她们欢呼着涌上街头,令女人们自惭形秽,令男人们想入非非。请夜巴黎的拉兹开着婚礼车前来不算难事,只要有钱就行,但要把这些漂亮妞儿全招呼出来,充作结婚的拉拉队,仅仅是有钱是不行的。这些美丽的小妞看起来纯洁如玉,实际上一个个都是小妖精,你弄不明白她们身后傍着什么样的大人物。何况还有这么多的名车护航,甚至还有警车开道。是谁结婚,有这样的派头?

你坐在警车之后的第一辆车里,神情冷漠,全然没有一丝为儿子结婚的欢乐气色。从十几辆轿车集中在一起沿着海滨大道向这里开进时,你的脸色就阴沉着没有开晴。刚上车时,年轻司机说了几句祝贺的话,你冷淡地回应了他。司机都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见你这样他不敢再饶舌,一路上一声不吭。你知道他也许正在暗暗地咒骂,但这并不影响他把车子开得稳稳当当,与警车保持着十米的距离,几乎是分毫不差,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绳子在连着它们。你接受了金大川的建议,其实你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一招:让大虎和珍珠结婚。只要大虎和珍珠结了婚,这件弥天大案就基本上摆平了。想她陈珍珠即便知道了大虎就是轮奸她的首犯,又能怎么样呢?一个渔家姑娘成了市长的儿媳妇,她应该心满意足,庆幸自己的好运气。还有,如果不是我鼎力相助,你的弟弟小海,早就做了阎罗殿前的小鬼!想到此就仿佛珍珠垂手站在你的面前,正在乖乖地接受训斥。我救了你弟弟一条命,陈珍珠,你应该知恩图报!想起几天前自己亲自出马低三下四、苦口婆心前去劝嫁时的情景,你突然感到十分的窝火,好像受了无法洗刷的耻辱。但转念一思,你就没了脾气,大虎的命运、你自己的前程,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都掌握在这个美丽而古怪的渔家姑娘手里,她答应嫁给大虎,就等于在林家的大门前竖起了一道铜墙铁壁,从此大鬼小鬼再也进不来了。当然这是一招凶险的棋,你明知道这样大张旗鼓地动用公车为儿子结婚对自己的官声是个很大的损害,甚至还会招来媒体批评,甚至还会受到纪律处分,但非此造不成影响,非此不能转移人们的视线,你这样做,就是让那些咬住你不放的人看看:我们已经降格娶了她,你们还要我们怎么样呢?那些与你作对的人是谁?他们的形象最终集中成一张瘦瘦的黑脸,黑脸上有黑色的眼睛,有紧紧地绷着的腮上肌肉,有神经质地颤动着的眉毛,还有上述这些构成的固执的、也可以说是顽固不化的表情。你这个……许多恶狠狠的字眼在你的舌尖上挑着,但你最终把它们排斥了,你选择了这样一些爱恨交加、含义复杂的字眼:冤家、该死的……尽管你清楚这个人对你根本不合适,但是爱情就是这样无法理喻的东西。你心里哀鸣着:马叔,你是我的灾星,是你把我逼上了这样的道路。

将近三十年前,你抱着献身给他的热情在红树林边的月夜里,但却遭到了他的拒绝。你满怀着委屈之情,一怒之下,坐上了第二天县里派来的吉普车走了。透过吉普车屁股后边那块镶嵌在厚帆布上的灰蒙蒙的长方形玻璃,你看到被甩在了后边的那些土偶般的“战友”们模糊的身影,你的心境也像落满尘土的玻璃一样灰蒙蒙了。这件让“战友”们眼红的大好事,丝毫没给你带来欢乐,反而让你忧郁无比。你分明地感觉到,一段虽然贫穷、虽然寂寞,但是不乏浪漫色彩的生活结束了,等待着你的将是幸福的生活——“战友”们都这样认为,但你对即将开始的幸福生活心怀着恐惧,车离开红树林越远,你对它的怀念就越浓,就像深埋的陈酿,就像隔世的旧情。那是你爸爸恢复了工作、担任了重建的中共南江县委书记之后的第一个春天,道路两边的稻田里有弯腰赤脚的农民在插秧,有农民用枝条轰赶着水牛在耕田,泥巴像连绵不断的波浪一样向犁外翻去。路边随处可见巨大的标语牌子,牌子上写着最高指示“人民公社一定要种好水稻”,田埂上插着红旗,旗杆前依靠着镶嵌在镜框里的毛主席。有多少个这样的毛主席在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的子民们艰苦地劳动?你坐在吉普车里,无心观看路边的景物,离开了“战斗”了两年的红树林养珠场,你的心中感到十分空虚。尽管没离开之前你做梦也想离开,但真的离开却又难以割舍。一路上你反复回忆着他冷漠离去的情景,难道他是因为你即将回城而冷落你?难道他有了新欢?是那个浑身上下一般粗的曲圆圆还是瘦得像一根毛竹的丁文心?不可能,这些都不可能。你脑子想得都要爆炸了,县城东门外那棵巨大榕树的黑压压的树冠已经近在眼前,也没想出个究竟。后来你就把这个问题封起来藏在心底,将近三十年后的今天,这个问题才又时不时地浮上你的心头。你问过他几次:为什么说不理我就不理我了?他总是支支吾吾,不做正面回答。不久之后,在这个颇有点惊心动魄的意味的事件即将画上句号时,他才吐露了真情。这是另一个男人的卑鄙行为造成的恶果,让你蒙受了将近三十年的不白之冤。听罢了他的话,你感到手脚冰凉,心中麻木不仁,麻木过后,眼泪从你面颊上滚滚地流下来,流到嘴里的泪水又苦又涩,好像烈性的毒药。你咬牙切齿地说:我真想杀人,把你们这些混蛋全部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