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亲的车队停在了歌舞团宿舍的大门口,你坐在车里发了半分钟的呆。你看到大虎从后边的车里钻出来,他穿着一身名牌西服,胸前佩着红花,头发上了大量的摩丝,固定住了几个潇洒的波浪。他那张一向顽皮狡猾的孩子脸上,添了些许凝重,甚至还有点腼腆。这是他的神情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新气象,你知道这是手铐和拘留所的功劳,冷酷无情的法律使他突然长大了。但愿他就此学好,但愿他从此长大成人。人常说坏事也能变成好事,但愿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各辆车里的人都钻出来了,歌舞团的领导也小跑着从宿舍楼里出来。你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气,镇定了一下情绪。歌舞团的王团长抢在司机前面拉开了车门,并且学着那些随从的样子,伸出一只胖胖的小手,护住车门的上框,其意自然是保护你的脑袋。你一直不习惯这个,不习惯也没办法,因为这是官场上的习惯,个人的不习惯必须服从官场上的习惯。围观的群众看到了你。你在电视上经常露面,几乎所有的市民都很熟悉你这张脸,幸亏你这张脸是一张不难看的风韵犹存的脸,否则人民群众的眼睛就要遭大罪了。你的脸上显出了和蔼可亲的神情,这是职业习惯,官场就是舞台,当官就是做戏,长期演戏,也就感觉不到自己在表演了。你从群众的脸上读出了许多文章,你从他们脸上看出他们已经明白你与这场婚礼的关系。也好,你想,反映不可能全是负面,很可能人们会认为,林市长的儿子能跟一个出身微贱的渔女结婚、并且用这样豪华的车队来迎亲,本身就说明了林市长是个不受封建观念影响的好人。你对着群众挥了挥手,然后跟随着歌舞团王团长向楼里走去。楼里那个收拾得既朴素又大方的两居室单元里,歌舞团的化妆师与教练珍珠舞蹈的陈老师,正在将她打扮成一个出水芙蓉般的新娘。歌舞团的领导是你的忠实部下,珍珠姐弟进城后就住在这里,而且你还把她办成了歌舞团的拿工资的演员。歌舞团的领导,就充当了新娘家长;歌舞团的演员,就冒充了珍珠的姐妹。她们像一群妖冶的花面小狐狸,分列在两旁,起劲地鼓着掌。她们心里想的什么你不可能知道也不想知道,你只看到她们姹紫嫣红的小脸蛋上,笑容都可掬可捧。你在众人的簇拥下上了三楼,在珍珠居住的单元门口,你停住了脚步。歌舞团王团长上前推开了半掩的门,黑色的小海像一条鲇鱼从门缝里钻出来,一个女教师拿着一套黑色的小礼服追赶出来。你看到,陈珍珠披着粉红色的婚纱端坐在椅子上,教她跳舞的陈老师低声劝着她:珍珠,不哭,大喜的日子,不许哭……两道黑色的眼泪,沿着她的浓妆艳抹的脸流下来……
将近三十年前,在你的婚礼的前夕,也有两行眼泪从你的脸上往下流淌,但你那时流的不是黑色的眼泪,那时还没有睫毛油这种东西,如果当时你的睫毛上涂了睫毛油,你的眼泪也是黑色的。你认为你的眼泪比她流得更多,你的眼泪比她流得更有道理,因为你的委屈比她大,你的前途比她要黑暗得多。所以你对她的哭泣有些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