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珍珠端着油灯,拉开门,往外一探身,就被二虎用黑布口袋把脑袋套住了。她剧烈地反抗着,嘴巴在黑口袋里发出呜呜噜噜的喊叫声。三虎狠起来,一拳击中她的太阳穴,将她打得瘫软在地。小海睡得迷迷糊糊,黑暗中蹿起来,用他的箭,刺中大虎的屁股。他们将小海关在木箱子里。三个人都年轻力壮,蛮劲儿充足,轮班作恶,每人上了两次。珍珠清醒后,弄不清楚到底有几个歹徒对自己施加了污辱。如果知道有三个歹徒,她的柴刀早就找准了目标,无论大虎怎样花言巧语也不可能蒙骗了她。当然,那样也就不会有后边的故事了。
珍珠遭害之后,一场不合时令的台风从南太平洋袭来,大海里怒涛汹涌,海水像开了锅一样翻腾,海底的泥沙和水草翻卷上来,清亮的海水变成了浑浊的泥汤。珍珠在狂风暴雨里奔跑、哭叫,双目呆滞,头发凌乱,身上滚满了泥浆,好像刚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病人。小海在后边紧紧追赶,追到下坡处,他超越了姐姐,倒转身体,与姐姐面对面,试图挡住她的去路。这时,奇迹发生了:狂风从坡下的河道里翻卷上来,形成了一个看不见的气垫,把他的身体托举起来。他挥舞着胳膊,就像起飞的大鸟扇动着翅膀。他的身体升到离地十几米高的空中便不再升高,在那个高度上他翻滚不止,好像一根漂木在浪潮上起伏。珍珠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暂时忘了自己的痛苦,把弟弟的安危放在了第一的位置。同样的风也吹着她,她感到一股风兜着腹部,使双脚几乎就要脱离地面。她也挥舞双臂,想飞起来,与弟弟比肩,然后结伴飞离人间,到一个没有痛苦和贫困、没有奸诈和暴行的地方去。但风不抬举她,也许她的身体太重了。她仰望着空中的弟弟,大叫:小海……在这一瞬间,她忘了身体内部深藏着的耻辱,她的心感受到了神灵的启示。她随着空中的弟弟,跌跌撞撞地往前跑。最后,小海突然从空中下降,响亮地落在了泥巴里。珍珠扑到他的身上,关切地检查着他的身体,生怕他受了重伤,但他自己站了起来,拉住珍珠的手就往回拖。
躲在工棚里避风的民工们看到了这幕奇景,惊讶得目瞪口呆。风过天晴之后,台风把一个小孩子吹到天上去了的流言就传遍了乡村和城市。南江日报的记者闻讯赶来,想证实传言,珍珠姐弟根本就不与他们谈话。但这也不妨碍记者回去写文章。南江日报在第四版发了半版文章,添油加醋、捕风捉影地说:不久前那场影响我市的台风将一个十岁的男孩刮出去五公里,高度在一千米和五百米之间,奇怪的是,男孩落地后,竟然连一根汗毛都没伤着。
台风过去后,海湾里漂浮着被折断的红树枝条和红树叶子,沙滩上淤积了厚厚一层亮晶晶的红树枝叶和碧绿的海草。每次台风来袭,都是红树林的浩劫,几乎每一棵红树都受了程度不同的伤,但没有一棵红树倒下。它们屹然挺立在海水中,全都是钢筋铁骨,像一个个钢铁战士组成的战斗集体。
珍珠家屋顶上覆盖的海草被全部刮走,房后一棵芒果树被拦腰折断,结满果实的树冠不知被风吹到了什么地方。红树林外的养珠场里一片凄凉景象,昔日像林立的岗楼一样的养珠棚全部完了,有的踪影无存。有的还残留着几根孤零零的木桩。吊养着珠贝的铁丝笼子都随着浮排和方块木桩,不知漂到哪里去了。珠农们站在海边,都发了呆,宛如一片黑木桩。
珍珠病倒了,先是打寒战,浑身发抖,脸色灰白,嘴唇橘黄,牙齿嘚嘚碰撞,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冷……冷……小海把家里的被子、衣服全盖在她的身上,还是抖,最后,连那张破渔网也蒙上,还是抖。冷劲过去后,高热来潮。她的身体就像一个火炉子,散发着逼人的热量。小海往她的脸上一瓢瓢地浇水,浇上去的水很快就干了。在那些片刻的清醒里,她感到头大如斗,沉重如磨盘,虽然沉重,但是却隆隆地旋转。天转地转房子转。不知从哪里钻进来许多穿着五彩霞衣的小孩子,有的蹦,有的跳,有的吵,有的闹,有的从地下跳到梁头,有的从床头蹦到窗户,有的侧立着在墙壁上行走,有的攀着房梁打秋千。他们的模样都像小海,近前了又感到不像。近前了看它们都是些小妖,身上长着一层金毛,屁股上都翘着一条毛绒绒的很蓬松的大尾巴。他们都有两只黑黑的小眼睛,撅着尖尖的小红嘴。一会儿工夫他们都不见了,不知哪里去了。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块圆石头,隆隆地响着向万丈深渊滚动,小海追上来,伸着一只手,试图拉住她的手,但就差那么一点拉不到。她恍惚地听到小海发出了喊叫声:姐姐——姐姐——!我的好弟弟,我的唯一的亲人,你终于开口说话了,我盼了十几年,终于盼到了你开口说话。黏稠得像胶水一样的眼泪从她的让热火烧干了的眼窝里流出来。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不能就这样死了,为了我的弟弟我不能死,还没完成父母的遗嘱把弟弟抚养成人我没有权利死,天公地母,海神娘娘,珍珠仙子,保佑我吧,别让我死,让我活下去吧……她向天上的地下的大海里的神灵们发出祈求,虔诚到极致,神灵们的面孔在她热昏的脑海里走马灯般地旋转着。这些或庄严或狰狞的面孔,有的在庙堂里曾经见过,有的在故事里曾经听闻,它们都像肥皂泡上的影像,鲜明地一闪现,顷刻便破裂,她的耳边也就不断地听到哔哔叭叭的声音,她知道,这些破碎了的神灵都不会显灵保佑自己了。于是她的心里有了冤屈,对神灵产生了不满。天上地下的神啊,你们为什么不佑善人?为什么不帮穷人?难道你们也嫌贫爱富、欺软怕硬?难道你们也不分青红皂白、不问原因,只看结果?难道你们也嫌我脏了身子,不值得同情了吗?她的牢骚还没发完,眼前就出现了一团迷雾,死神的狰狞面孔逼近了,压低了,死神尖尖的像鸟一样的嘴巴就要啄到自己的脸上了,她绝望地哭泣起来,小海,我的弟弟,姐姐就要死去,往后的日子你一个人怎么熬啊?谁来给你煮饭?谁来替你缝衣?谁呵护你?谁关照你?这时,迷雾变成了翻卷的浪花,从浪花中央,就像从一朵特大莲花的中央,一个身披粉红霞衣,面如皎皎明月,目若灿灿朗星的仙子升腾起来,她的悠闲地伸出的纤纤素手里,托着一颗大如鸽蛋、放射着夺目光彩的黑色的珍珠!珍珠一眼就认出了珍珠仙子的庄严法相,她感觉到自己的肉体已经爬起来,双膝跪在了仙子面前,磕头不歇,祷告不止:救苦救难的珍珠仙子,施展您的法力,救小女子一条命吧,等我病好之后,一定到您的庙里去磕头烧香,将来我发了财,一定要重修您的庙宇,再塑您的金身,仙子,让我好起来吧,非是小女子怕死,是我放心不下我的小弟弟,这个可怜的好孩子,仙子,救救我吧……仙子从袖中抽出一根红木榄的绿枝,在珍珠的脸上甩了甩,立即就有清凉的水珠降落到珍珠的脸上,清爽无比,好像久旱的禾苗逢到了甘霖。她立即就感到心里透了一点亮儿,眼睛看物不再发昏,这样她就更加亲切地看到了红树林边养珠人的守护之神。珍珠仙子示意陈珍珠张开口,然后,仙子就把那颗一直托在手心里的稀世珍宝黑珍珠,放在了她的口里……
三天之后,珍珠的高烧消退了,顽强的生命力终于战胜了死神。她的嘴唇上起了一层大燎泡,眼睛枯涩,口里喷出一股焦干的臭气。但她知道自己挺过来了,因为她的鼻子嗅到了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