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便是哗啦哗啦拉动枪栓的声音。
指导员猫着腰跑到持枪民夫前,与饥民的女领袖对面谈判:“老乡们,我们是共产党的民夫连,是为解放军送军粮的,我们也三天没吃饭了。”
女领袖扒着眼,目光从指缝里射出,有红有绿,有些恐怖。她步步逼进,指导员步步后退。
指导员后退着说:“把驴肉给你们吃,我们就推不动车子,完不成任务了。”
退到不能再退时,刺刀和盒子枪口抵到了饥民的胸脯上。饥民队里突然爆发了尖厉刺耳的嚎叫。指导员的枪跳动了一下,冒出一缕青烟,饥民女领袖的胸膛崩裂,一股黄的液体迸溅出来,黄里夹着几丝红。
女领袖沉重地倒了。在她身后的一个小瘦孩被她的躯体碰烂了骨骼。饥民们呼叫着后退。后退十几步,就停住,团团簇簇一起,对着驴肉张望。
父亲看到指导员枪口冒出青烟那一刹那,心中生出一种复杂情感,似怒不是怒,似痛不是痛。他对这位丑陋得没了人形的妇女没有一丝好感甚至很厌恶,但看到她的身体沉重地往后仰倒时,无限的怜悯在父亲心里爆发了。几个月来产生的对共产党的好感被指导员一枪打碎了。
父亲揪住指导员胸前的衣襟,死劲晃动着,晃得指导员前仰后合,双腿拌蒜。他低沉地吼叫着:“为什么要打死她?为什么?”
指导员呼呼喘息着,然后便剧烈咳嗽,豆粒大的汗珠子布满脸庞。父亲松开手,指导员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腰弓着,像一只大对虾。随着几声尖锐如鸡鸣的咳嗽,他的嘴张圆,脸皮色泽如锡箔,一股绿油油的血喷出来。
一位民夫跪下,为指导员捶背。
持枪民夫都用怪异的目光盯着父亲看,父亲辨别不出这些目光里包含着的内容,他感到背后发凉,心里感到恐惧。他恍惚感到,十几把刺刀缓缓地对自己逼来,刺刀代替着一种严肃得可怕的力量,和自己对抗。父亲感到软弱异常,汗从脚心里流出。这是他的幻觉,持枪民夫都僵硬地立着,脸上表情麻木。唯有跪在指导员身旁那个民夫脸上的表情鲜明地标志着痛苦。
驴肉的香气愈加浓重,锅里的水变成了混浊的汤。鹰在低空盘旋,太阳很小也很扎眼。有一位民夫从锅里挑出一块驴肉,几口吞下去,烫得他伸脖瞪眼。其余的民夫正要动手抢肉时,父亲及时地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他拔出盒子炮,凶狠地说:“不许动!谁敢抢打死谁!”
几位嫉妒的民夫用木棍戳打那位抢吃了一块驴肉的民夫。
父亲吩咐司务长安排分肉,然后再由各排排长分到各班去。在父亲的霸道领导下,排长班长名存实亡,今日分肉,才发挥功能。那十二个持枪民夫,大小都是干部,要他们参加分肉,必须撤销防线,而饥民们又在向前移动。
父亲动脑,智谋产生。他命令民夫们往驴肉锅里倒了几桶冷水,降低驴肉温度,然后让司务长把驴肉分成大小相等的四份。司务长很会照顾领导,为父亲和指导员留出最好的肉,自然也有他自己的份。父亲命令持枪民夫对空各鸣一枪,吓得那群饥民又退了三五十步,然后一声令下,那十二个民夫便跑到锅旁,卸下刺刀,快速切肉,民夫们都睁圆眼睛,盯着刺刀和驴肉,他们都生怕驴肉分割不均匀,又盼望着分割不均匀。
父亲看穿了民夫们的心思,大声说:“不要在乎大小,吃点填填肚子就行了,吃不饱用汤灌缝。”他的话刚完,民夫们便呼拉拉挤成几团,一片呼哧声夹杂着骂声。然后,都站起来,低着头,双手捧着肉,生怕别人夺去似的,一个劲儿往嘴里塞。他们的腮鼓起来,有的鼓左边,有的鼓右边,有的两边都鼓。二百张嘴巴一齐咀嚼,汇合成一股很响的、黏黏糊糊的响声,这声音使父亲感到厌恶。他的眼前浮动着小母驴那生动活泼的可爱形象。他用半扇葫芦瓢盛了一些热气腾腾的驴肉汤,送到指导员嘴边。指导员还昏迷着,但他的嘴却被驴肉唤醒了。父亲端着瓢,看到肉汤激烈地灌进指导员的咽喉,一瓢汤灌进,指导员睁开了眼睛,父亲招乎司务长:快把肉拿过来!司务长捧着肉跑过来,父亲说:“你喂给他吃吧。”司务长说:“连长,您不吃吧?”父亲挥挥手,说:“我不吃!”
他一人担当阻拦饥民的重担。女领袖确实淌瘪了,圆月般的胖脸变得很长很长,嘴唇也缩了上去,龇出了黑色的破碎牙齿。他尽量不去看她,但她具有强大的吸引力,诱惑他看,每看必厌恶,必胃肠翻腾。他吐出了一些很苦的胃液。他高举匣枪,对着饥民头上一尺处射击两次,把逼近的饥民又轰了回去。在他身后,犹如风卷残云一般,民夫们吃光了驴肉,啃光了驴骨头,吸干了骨髓,喝光了煮驴汤。民夫们倦倦地打着水嗝,有一位十八岁左右的夫子在哭泣,原因是别人抢吃了他的一部分驴肉。
司务长用一把干净的白茅草裹着一块驴肉,悄悄对父亲说:“连长,这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