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喊吧。”
蛋黄色小毛驴高声鸣叫着,声音洪亮婉转,响彻天空和大地,父亲举起枪口,瞄准了驴的宽平的额头,咬牙一勾枪机儿,噼啪一声微响,子弹并没出膛。父亲发了一分钟愣,才悟过来,原来碰上了一粒臭火。
驴说:“你不要折磨我啦!”
父亲说:“不是故意的。”
民夫们呆愣愣地看着父亲退掉臭火儿,把一颗新鲜子弹顶上膛。耳朵们都待着一声脆响,眼睛们等着看毛驴倒地。父亲却不慌不忙地退出那粒屁眼儿崭新的子弹,盒子枪插进了腰里。他的行为使民夫们感到纳闷。指导员也有些不高兴,批评道:“时间紧张,你搞什么鬼名堂?”
父亲说:“我不愿充当杀驴凶手,这活儿都是替共产党干的,要开枪你们共产党开。”
指导员严肃地驳斥父亲:“你这话根本错误,共产党是为人民谋幸福。不为自己谋利益,即使革命胜利后,我们也不要一亩地。”驴说:“别人杀我我不干!”
父亲无奈,扯过一支三八大盖子枪哗啦一声推上子弹,按倒钢铁大栓,闭眼勾扳机,吧——勾一声响,驴头开了花,驴脑子迸裂,驴血一脸。驴尸立着,约有半分钟,才倾斜歪倒。父亲把大枪扔还民夫,转脸走到一边去。
指导员命令:“快剥皮,开膛,快把锅里水煮沸,谁也别闲着,剥驴的,弄草的,打水的,拨火的,时间不等人,一小时后准时开拔!”
民夫们见有驴肉吃,精神头上来,忙忙碌碌,好像一窝蚂蚁。灶下的火熊熊,灶边草成堆。开膛的民夫怪叫一声,问其原因,他说驴的心脏烫手。
……
这是一匹很嫩的驴,所以驴肉进锅半小时后,锅里溢出了扑鼻的香气。如果是匹老驴绝对不会这么快就有了香气。灶里的火非常旺,因为这就地挖的野灶灶膛很大,通风良好,拢柴的民夫从临近的破屋上拆来了干裂的木料,正是干柴烈火。民夫连有三口行军大锅用。
“钢铁第三连”军事化程度高,走的路线艰险,所以有锅,这些锅是缴获国军的,是美国货,轻便,传热快,据说煮出肉来不如中国锅煮出来的香。这些话都是父亲说的。
他把母驴枪毙了,心里若有所失。民夫们一齐忙碌,他却在场院里绕圈子。枯草被他的脚踩断发出细微断裂声,枯草与他的腿磨擦发出窸窸窣窣声。有一会儿灶里的火曾经蔓延出来,引着了近处的野草,被民夫们一顿乱脚踏熄。南风微微吹,阳光当头照,天气比早晨过河时温暖了好多,虱子在身上活跃起来。父亲再次听到南方的枪炮声,闻到硝烟火药味。尽管驴肉香味浓烈,但绝对压不住硝烟火药味,因为它深刻,它沁人骨髓。后来,让父亲终生感到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从那条蒿草没人的大街上,团团簇簇一群黑物滚过来,父亲马上猜到,这是大庙里那几十名快要饿死的饥民。是煮驴肉的香味把他们吸引了出来。后来父亲也体验过:饿急了的人对味道极端敏感。
饥民似滚非滚似爬非爬,他们嗅着味道前进,速度很快,直逼驴肉锅。父亲几步跳到民夫们中间,高叫:“注意,抢肉吃的来了!”驴肉在锅里颤抖着,汹涌的乳白浪花在肉的缝隙里蓬蓬上升,香味十分猛烈。指导员用刺刀戳一块驴肉,一戳冒血水,不熟。指导员命令共产党员持枪站成一队,刺刀上好雪亮十把,一条线样闪亮,迎着眼前滚到锅边来的饥民。指导员同时命令民夫把火势再加猛,争取十分钟后把驴肉挑出来,分到每个人手里。
父亲在大庙里见过的饥民们被刺刀挡住了。他偷偷数了一下,共有四十二名。在大庙里父亲并没有十分看清他们的面容,现在看清了。父亲摇着头,不愿对后代儿孙描绘饥民们可怕形状。他说当头的一位饥民是位高大的妇女,她肿得像一只气球,腹中的肠子一根根清晰可见,仿佛戳她一针,她就会流瘪,变成一张薄皮。她站得很稳,由于地球的吸引力的作用,她身上的水在下部积蓄很多,身体形成一座尖顶水塔,当然上部水较之常人还多。四十二人中患水肿病者都如他们的领袖一样稳当当地站着,不患水肿者都站立不稳硬要站,于是晃动不止。有几个孩子头颅如球,身体如棍,戳在地,构成奇迹。饥民女领袖用木棒把自己的眼皮挑开,贪婪地盯着沸腾的驴肉。饥民们都拼命地抽动鼻子,饱含着营养的驴肉空气源源不断地进入他们的身体,使他们逐渐增长着精神头儿。
那女人说:“长官……老总……可怜可怜……我要死啦……”
持枪民夫毫不客气地把刺刀晃动,寒光跳动,威胁饥民。饥民们有些骇怕,但终究难抵肉香诱惑,挤成一团,一步步往前逼。“停住!”持枪民夫喊,“再走就要开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