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自己端起了这杯苦酒,”他望着机舱外如雾似的粉末,带着强烈的六六六药粉味道,有点呛人地飘扬着,它们似乎不肯离开这架慢吞吞的直升飞机,缠绕着飞来飞去,像淡色的薄纱飘浮在海滩的上空。然而,终究还是沉落到无垠的大海边沿上,好似一面巨大的鱼网,影住了万顷碧波。
“这我就开始明白了!”江海叹了口气。
“那你告诉我吧!什么叫没有保护好,讲啊!你这个慢性子!”
“忙什么!你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看咧!触景才能生情,你说对不对!”这时,那架轧轧作响的国产直升飞机,像大蚱蜢似一头扎下去,从那滨海上空弥漫的药末粉雾里,画了个问号似的圆弧,沿着飞来的航线踏上归程了。
于而龙在思索:看有耐性的江海,什么时候给我解答这个问号?
他多么渴望知道他的结发妻子骨骸的下落啊!
江海却偏指着机窗非要他看不可:“你看,二龙,你从远处来看你的石湖——”
“我的石湖?”于而龙俯脸过去,心里忖度着:“石湖还属于我吗?一捧花都无处可放啊!”
但是魅人的石湖,摄住了他的全部灵魂,现在和他昨天在游艇上所见到的石湖,又不相同了。如果说:在游艇的浪花水沫中,只是展现出娇俏脸庞的一角,那么,在机身下,石湖,把她整个身心都呈现在于而龙眼里。
呵!春天给石湖带来多大的变化,荡漾的春水绿波,饱含着鸟语花香,像一杯斟得太满的碧酒,动一动就要洒出来。那嬉闹的春潮,像一群活泼调皮的女孩子,飞舞着发辫彩带,飘散着裙衫衣襟,涌进了沼泽,漫过了浅滩,淹没了淤地,一直灌到了大片的防风林带里。再比不上从高空来俯瞰大地更为壮观的了,石湖那一汪碧绿的春水,就像一块“祖母绿”宝石那样光彩闪闪。
飞机的高度又降低一些,于是宝石上面的一切,都纤毫毕露地分辨出来,那些荏弱细柔的芦苇,婆娑新绿的桑林,挺拔青翠的楠竹,以及毛茸茸的嫩秧,鹅黄色的菜花,和那正在拔节的齐崭崭的三麦,都沐浴在春潮带来的喜悦里,似乎来不及地欢腾生长。他把机窗拭得更明净些,望着所有那些闪光的东西,不由得想呼喊出来:“呵!故乡,也许只有你能剖开我心中的谜啊!”
“看见了吗?”
于而龙怎么能看不见呢?
“看见那你要看的沼泽地了吗?”
游击队长的心,猛然间收紧了起来。
“你不是想知道问题的答案吗?你先别急,我也正要从这块沼泽地讲起,还记得那次被破坏了的地下党委会吗?……”
于而龙的脑际立刻浮现出那个饥饿的梅雨季节,是的,是那块难忘的沼泽地,也就是在那里,他听到芦花第一次朝他吐露心声。
“……我是你的,二龙,你不要折磨自己,也不要折磨我了,我全都向你说了,我心里只有你……”
但是,同一个地方会勾起两种不同的回忆,似乎是命运特地安排的:于而龙的脑海里同时映出在沼泽地的泥里水里,在88的雨里,在密集的枪声里,他哥哥,那个少言寡语的于大龙,驾着船冲出重围,把追捕的敌人,吸引到他那个方向去的场景。从来,也不曾听过他那样大声吼叫:“二龙,快开枪,朝他们开枪啊!”
这位头发花白的工厂党委书记,有点晕眩了,那些难以忘却,永远也不会淡薄下去的回忆,又把他的心灵,紧紧地裹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