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姑姑……”从雾里传来了愈来愈远的喊声,肯定匪徒是不会轻饶孩子的,他和哭着的芦花都心碎了。
人们给他俩松了绑,他们赶忙冲到舱顶,一声一声喊叫着小石头,可是迷雾笼罩着的石湖,像死一般的寂静,连个回声都没有。
迷雾吞没了那个孩子,也吞没了他们声声呼唤……
于而龙陷在惆怅的思绪里,望着那口古井……
因为屋脊高耸,遮住了早晨的阳光,天井里的一切似乎还在沉睡。井台上,露水斑斑,辘轳架,挂满水珠,花坛上的枝叶、蓓蕾和绽放的花朵,好像都闪烁着晶莹的泪花,使游击队长联想起老林嫂脸上的泪水,是啊!母亲的心啊!
于而龙想:莲莲那幅画有什么值得指责的呢?不就是因为她反映了生活的真实吗?革命是艰难的,为革命付出的代价是沉重的。艺术家,如果确实想反映一个时代的心声,就不应该在严峻的生活面前把脸掉过去,或者把眼睛闭起来。
你要是母亲,献出自己的儿子试试看!
仅仅是三天的期限,对于小石头命运的担心和悬念,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是难熬的;但对于必须做出决断的于二龙来说,又感到时限太短促了。
偏巧,赵亮还没赶回来,几十双眼睛,包括老林嫂哭肿了的眼睛,都在盼着他。
三天一过,匪徒会毫不留情撕票的。去拚?去跟他们干?把小石头给夺回来?凭这几杆枪,几个人,谈何容易。按照匪徒的条件,拿枪赎人,那以后还干不干革命?还能施展得开手脚?第一回被他们拿捏住,第二回该在脑袋上屙屎了。
老林哥说(他也只能这样说):“他们能把一个孩子怎么样?”
老林嫂两眼肿得像核桃,到底是她的头生子啊!可是在人面前,一滴眼泪也没掉过。她恨不能马上见到孩子,搂在怀里。可是她也明白,几支枪对赤手空拳的渔民来讲,不仅仅是壮胆的东西,而且是身家性命,有它就能生存下去,失去它……她对于二龙说:“我是心疼石头,二叔,可我不是糊涂人。”
“老林嫂——”于二龙像一只刚捉进笼子的野兽,紧握着拳头,不知该往哪儿打去。
真笨!于二龙发现自己常常是事情过去以后,才变得聪明起来,总要吃够了苦头,才改弦易辙。三十多年过去了,他方悟到:当时为什么不懂得给高门楼施加压力呢?难道还看不到蛛丝马迹来么?闻不出一点阴谋的味道来吗?老林哥说得对,有鬼,确实有鬼,他想起雾里听到的船声,还以为是拉大网的。“他妈的,串通好了等待着我上钩啊!”
但是,当时他被那张无邪的脸骗了。
三天,吊心悬胆的三天,于二龙也不知怎么过来的。那时,人们没有钟表,对于时间的概念,白天根据太阳,夜晚依靠星辰,水上生活的人家,星辰的作用要更明显些。他望着那颗启明星第三次从杨树顶端出现,整整两天两夜不曾合眼了。
在这同一时刻里,那个安排了金钩钓鳌妙计的王纬宇,也是通宵未眠,眼巴巴地望着微明的曙色,透过帘栊,把屋里的轮廓在黑暗里显现出来。他同样愁眉不展,大凡是人,都免不了有他自己的烦恼,该怎样去答复那个多情的船家姑娘呢?这位足智多谋的二先生费难了。
三天以前,四姐特地从陈庄赶来了,连自家的船都来不及坐,可见事态的严重。她脸色苍白,也不知是高兴,也不知是忧愁地告诉他:“我好像有了……”
“不会的吧!”
“我就怕……”她确实感到未来的无可预测的恐怖。
王纬宇放下手里那本《少年维特的烦恼》,看着娇俏的细嫩脸庞,便把门第低微的船家绿蒂搂在怀里。心想:要是城里那位千金有她的模样,或者她有城里那位千金的身价,该多好。
“怎么办呢?”四姐喃喃地说。大概心地越是纯洁的女性,感情也越真挚,既不善于掩饰和伪装,也不能像老于此道的女人,拿着来反咬一口,要挟对方,或者借此敲笔竹杠。但王纬宇马上想到这手,一个劲地开脱,用着安慰的口吻否认:“不能,不能,决不会的,哪有的事。”
“要万一真是有喜呢?”她害怕得要命。
他都能感觉到她在自己怀抱里瑟缩地颤抖,那颗生了老茧的心也竟然被震动了,不得不说一句应景的话:“那是更该高兴的事了。”
其实,无论是他,是她,都无法高兴的。他的空洞的笑声,并不能使她安心,反而更感到前景渺茫,充满了破灭的恐惧感。她要走了,从他怀抱里挣扎出来,从陈庄起五更赶大早来到三王庄,就为告诉他一句话,和得到片刻的温存,可怜的女人哪!“就要回去么?”
她酸苦地回答:“不回去我待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