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漠然的眼光,落在了于二龙满是胼胝的大手上,渔民的手,是成年和渔网缆绳打交道的,要格外的粗糙些。于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烟盒,啪地弹开盒盖,伸到年轻渔民面前:“抽烟,请!”他是想看看那粗壮笨拙的手指,怎样夹起那支炮台烟。
于二龙斜着眼看他一下,一直持有戒意的年轻渔民,本不想接他的烟,认为还是远他一点的好。但是,谁没有一点虚荣心呢?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且还有那个本来属于他,现在却投奔到王纬宇怀抱里的四姐,在舱里悄悄地看着两个男人在竞逐。类似坐骨神经痛的感觉,在侵扰着他。一支烟都不敢接,竟土到这种程度吗?然而,待他伸过手去,他后悔了,那烟盒的结构颇为精巧,他那粗笨的手指,摆弄半天,硬是抠不出一支烟。
他脸红了,自尊心大大地受到伤害,尽管二先生内心世界得到相当满足,表面上不露任何声色。他轻轻一触烟盒的暗簧,便弹出一支香烟,蹦到了于二龙的手上。
于二龙没有抽这支烟,而是把它捏在结实的掌心里,碾了个稀烂粉碎。
王纬宇也怔住了,他是第一次就近观察到于二龙心里的地震,那强烈的地震波使他都感觉到了。他谴责自己做得太愚蠢、太浅薄了。因为这局棋还不能讲最后的胜负,逼将还嫌早了点。不过,雾里有了船只的动静,他要正式和他较量了。他先掠了对手一眼,好像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便问:“好像雾里有不少船呢?”
“拉大网的吧?”
——于而龙,于而龙,你一辈子是以力量把王纬宇制伏,而他,却是以狡计把你压倒。真是棋逢对手呀,可这最初一个回合,直到今天,你还在扑朔迷离之中。为什么要剜掉小石头的眼睛,就是因为孩子看到了隐秘。所以在历史的长河里,有许多永远也揭示不了的秘密,这里面也包括你在石湖最后一个回合里,留下来的三十年不解的哑谜。
追寻吧!战斗还正在开始……
突然间,出乎意料之外,从雾里钻出来三四条大大小小的船,采取包围的姿态,团团裹住大船,是一个拉大网的架势,但目标并不是鱼,而是人。
“麻皮阿六!”一个船工恐惧地喊了声。
“不错,是我六爷——”那土匪头子大模大样地站在一艘独舱船上,穿着一件敞开的黑色香云纱褂裤,宽皮带上,插着两把手枪,响响亮亮地回答着。
“来者不善,碰上了这帮土匪,糟——”王纬宇轻轻地推了一把于二龙。“进舱去,我来搪他一阵!”
在石湖四周数县,很少不知道麻皮阿六的,这个骚扰一方的土匪匪帮,到处做有手脚,连县里都有他们买通的关节。对这帮为非作歹的匪徒,官府无可奈何,甚至下了通缉令,麻皮阿六还在城里望海楼吃馆子呢!
土匪是一种特殊的社会集团,是社会上一种凶暴残忍带有强烈破坏性的力量,在兵荒马乱的年头里,他们打家劫舍,敲诈抢掠,像自然界的飓风一样,所过之处,都要受到程度不同的灾害。现在,当然不会有土匪了,但是,这种特殊的社会力量,并不会消失,只要看一眼那座高围墙工厂里的实验场,该知道这股社会上的飓风是多么强烈,麻皮阿六简直是望尘莫及了。
于二龙很钦佩斯文的二先生,并未吓得浑身筛糠,还高声地问:“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那不是高门楼的二先生吗?啊,弟兄们,今天算发了个利市,碰上财神菩萨啦!”他一挥手,包围圈又缩紧了一点。
王纬宇指挥着于二龙:“告诉她们,快把烟土埋起来。”于二龙不得不听从他,向舱里的芦花传达,在这里,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关系全搞乱了。
王纬宇是一个怪物,仅仅用领袖欲三字来形容他的癖性是不够的,只要那个场合除他以外还有人在,那么,别人得众星捧月似的围住他,要是,造物者不幸在那里先有了一个或几个别的恒星,那么他就情不自禁地喧宾夺主,或者凌驾在他人以上,或者役使着对方,或者利用着替自己拉车出力,或者干脆火并王伦,他坐首把交椅。毫无办法,他生有一种指挥别人的病,有时候,他不得不退居二线,做个副职;瞧着吧,不出半载一年,他那二线比一线还热闹,他那副职也是头角峥嵘,非同小可。演讲,他嗓门最高,照相,他坐在正中,宴会时分不清他是主人,还是客人,战斗中同样也看不出他是参谋长,还是司令员。
但千万不要轻易给他下一个好出风头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