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广播预报了,这两天有暴雨,你看咱这门槛是不是得再加高点儿?”老伴儿不放心地看看那半尺高的水泥门槛。
“我看用不着。雨水小进不来。雨水大,一尺高都白搭,去年宝柱砌了一个高门槛,不照样进水没辙儿。”
老两口儿说是说,还是齐心合力把一袋袋豆面,怕水的东西全放到屋子里搭的两层小阁楼里。
门砰地被推开了,万家福兴冲冲回来。白衬衫湿透了,贴到身上。进了门先奔水缸,一铁瓢水咕咚咕咚进了肚,立刻又变成汗刷地从汗毛孔冒出来。
“都几点了,才回家!天天晚上净去干嘛了?”万老头数落着儿子。自打那天晚上他为儿子在胡同口瞎吹牛,打了儿子几巴掌,儿子一连两天没再理他这个爹。那巴掌重了,父亲想,当着邻居的面,打了他,他能不记恨?别看儿子蹲过大狱,面子照旧薄着呢。今天,父亲先开了口,这就等于主动向儿子赔不是。一条裤子,少赚四元,准是怄气呢,老是这么怄下去,三百四百的就全跑了。
儿子抹抹嘴,没吭声,打开电扇吹风。
“明天闹不好要下雨,旁边屋那货包垫起来没有?不然雨下起来,灌进屋,货可就全糟蹋了。”
儿子还是没吭声。
家福妈怕儿子又把他爹惹急了,这老东西低次头也不容易,赶紧说:“家福,你爸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气象预报报的可是暴雨,我看你还得垫高几尺。”
家福还是不吭气。他早摸透了父亲的脾气。他来了火,你别理他,来闷的,他就服软了。
“我是为你好,你个孩子家懂嘛!我可是经过的事多了,办事要牢靠,听老的话,吃不了亏,不然,你闯了祸,受一辈子罪。”万老头忍不住,还是想与儿子说话。
“为我好,就别管我。”家福终于接了话茬子,他听出父亲的话头子软了。
“看准了屁!国家的政策你有准儿,卖煎饼,搞点小买卖,什么时候不让干了就收摊。本钱小,吃不了大亏。你卖他买,两方便。不偷,不抢,不剥削谁。办工厂行吗?你一个人干不了,就得雇人。雇人,你就得养活他,人家还得说你剥削他,这不明摆着的事嘛。今天国家允许,明天就不见得,工厂大了,来个公私合营,过几天又没收,你不信等着瞧。几年工夫搭进去不算,你投的几万块也得白搭进去。一分钱收不回来,收回来的就是一顶剥削分子的大帽子。”
“我认了。”家福闷声闷气地说。
“我不认。”家福爹比儿子的声音高八度,“一分钱不许动!”
“那,咱们分家!我挣的那份归我,你没权干涉!”家福也硬了起来。父亲打他从来是当着外人打给别人看,以显示他做父亲的威严,在家可从不碰他一个手指头。
“混账!家里哪儿有钱?!”万老头这话是嚷给别人听的,对门宝柱妈瘫在床上,耳朵可没聋。她要听见了让宝柱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小子不是东西,真要起了贼心,能连窝端了你。他赶紧压低声音,“你小子死了心,我活着,你就一分钱拿不走。”
“算了吧您,血汗钱?我办工厂赚钱比您赚得干净,赔钱赔个心甘情愿。”家福笑着瞥瞥他父亲。
“我赚的钱怎么不干净?你说!你个小混账,小王八蛋!给我滚!”万老头最怕人说他买卖不地道。没想到外人没说他,儿子却拿这话来戳他心窝,他火了。
万家福拍拍屁股起身出去,今天反正说不通了。
做买卖,虽然赚头大,但他总觉着不光彩。人家生产出来的东西,你去折腾,从中赚钱,这钱挣得不硬气。父亲那种赚法更没劲儿。他要生产产品,要看着那些没用的材料在他手里变成抢手的商品。但父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私人企业,雇工不可避免,剥削也无法摆脱。他却想摆脱,先按股份分工,等投资收回了,再缴还股东,让工人们都成为股东,再研究制定新的分配方案。比如上缴完国家税收,扣除生产基金,剩余利润一律采用岗位工资加利润提成奖分掉,真正做到按劳取酬。他只掌握生产资料的使用权,所有权自然过渡到集体所有制,每个工人都是工厂的主人,这样或许能摆脱那两个可怕的字?他脑子里出现一个乌托邦。但最关键的问题是政策会不会变,私人企业现在开了口,又能维持多久?他并不怕收归国有。真能收归国有,还正说明他的企业干得像回事儿了。他担心的是那顶帽子。他可不愿意干个几年、十几年给头上来顶剥削者的帽子戴。“文革”期间,他家没有被抄,就因父亲是个体劳动者,头上没那顶帽子!可他从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开始,背上就有个无形的包袱,这全因为爷爷头上有那顶帽子。搞社会主义,今后还会不会有那种帽子?这个风险太大了。政策不变,万家福自信能成为当今中国一个财力雄厚的实业家。怕就怕没干几年就变,那他可就成了身败名裂,分文不值的坏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