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阎鸿唤的感情是复杂的。三年前,是他首先提名让阎鸿唤当市长的。“阎鸿唤是个实干家。”在中组部和市委常委会上,他这样评价他的接班人。他没有看错,阎鸿唤上任三年,市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实实在在干了几件漂亮事。但他也逐渐发现了阎鸿唤的许多毛病,他骄傲,对老同志、老领导的意见不那么尊重。常常自以为是,过多地抛头露面,这些事常惹得高伯年心里十分不愉快。
思绪万千,高伯年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但五点半又准时醒了。算了算只睡了两个多小时。
他沿着鹅卵石小路走去,这条小路的尽头是阎鸿唤的房子。阎鸿唤是第一次单独向总理直接汇报工作,要提醒他,在中央领导同志面前不要把弓拉得太满,要谦虚、多听指示,少表现自己,尤其要强调市委整体的作用。关于市政的全面规划方案,不要先讲出去,等过些日子,高伯年自己去北京开中央工作会议时再讲。
他走着走着,突然又停住了。昨天阎鸿唤电话里并没有请教他,或是跟他研究的意思,丝毫没有。只是问他知不知道,阎鸿唤未免太狂妄、太自信了,难道他不懂这么大的事,应主动找市委书记研究研究?阎鸿唤的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书记?甚至这个电话,都很难说没有别的用意,比如暗示他阎鸿唤俨然已经是这座城市的决策人;暗示总理对他的赏识和信任。……高伯年越想越不对劲儿,他不主动找我,我又何必主动上门找他,助长他的得意情绪,表明我对这件事的重视?不,高伯年绝不能在他的心目中落得这么个感觉。他应表现得很轻松,把这件事看得很淡,看成一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小事情,高伯年背起手,转过身,踱着方步往回走。
还没走回自己房前,他又站住了。他必须把注意事项告诉阎鸿唤,否则,他放心不下。他转过身朝大门口走去,他估计阎鸿唤六点半钟将出发,他就在那儿装作无意蹓跶与阎鸿唤开出的汽车偶然相遇,然后就可以非常自然、非常正常地给阎下达“指示”。
他故意走得很慢,随时想听到身后传来汽车开动的声音。但他一直走到大门口,也没有听见盼望的声音。守卫的警卫战士向他敬礼。
“换岗了?”高伯年亲切地问一个战士。
“没有,七点钟换岗。”战士回答。
“这么早就把大门打开了?”高伯年随便地问,他有意消磨时间。
“阎市长五点半钟坐车出去了,我们就没再关门。”
什么,走了?高伯年心中一凉。五点半钟,就在他每天准时睁开眼的那个时间,阎鸿唤已经出发了。
“今天首长都起得这么早。”战士说。
高伯年无心再答话,只是咧着嘴对战士笑笑,转身走回去。
刚走上台阶,沈萍迎出来:“你去哪儿了?到处找不到你。”她的眼眶发青。
“你找我干什么?睡你的觉去呗。”高伯年一肚子气没地方撒,又不敢向沈萍撒。
沈萍叹口气:“张义民昨天晚上十二点才走,也不知道和小婕谈得怎么样,早起我叫小婕,小婕不理我。这事,你得问问义民。”
“我不管!”烦事加烦事,高伯年忍不住咆哮起来,径自走进那扇玻璃门。
沈萍跟进去,她当然不知道电话的事,只知道自己一夜没合眼。
“你发什么火?不管小婕的事!哼,我知道你为什么,还不是为高原的信,为信里提到的那个人,那张相片。”沈萍大声喊起来,她了解高伯年的秉性。你越让他,他越来劲,你蜇他一下,他知道痛了反而乖了。
“你胡说些什么,没轻没重的,让人家听见。”高伯年果然把自己的音调降了下来。
“小婕的事交给你办,你找张义民谈,他要不通,你负责。”沈萍又开始给高伯年下指示了。
在外面,沈萍比任何人都注意维护高伯年的尊严与威信。恨不得把丈夫塑造成“神”,尤其在自己单位里总是装作对市委内部和领导之间的事一无所知。她这样做赢得不少群众的尊重,觉得她这个人不爱炫耀自己,谦虚,反倒对她增添了几分神秘的感觉。人们想象不出他们是怎样生活的。他们也跟市民们一样有个户口本、粮食本、副食本、煤本吗?他们买衣服买鞋也到商店自个儿去买吗?……利华别墅的生活对市民们是一个谜。
高伯年是不是个凡人,只有沈萍最清楚。